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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朝露曇花

2024-09-14 13:05:05 作者: 風竹月夜

  第八章朝露曇花

  光陰是奇妙的事物,傍晚的天色看上去和晨曦也差不多。誰分得清何者為終、何者為始?或許世間本無終始,只是人們有著分判終始的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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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上官陵看著眼前的錦盒,那裡面躺著一粒「露珠」。

  「它叫『更漏斷』。」千機公主告訴她,「此毒總在夜半發作,所以中毒之人也總是死在夜裡。但它不會立刻讓你喪命,你現在服下它,應該還能活上半年。只是每次毒發的時候,你得忍著些疼。」

  她說這話時,語氣很溫和,幾近於溫柔。選擇緩發的毒藥而非立刻斃命的劇毒,上官陵不知這究竟是出於仁慈還是聰明,它們二者看起來總是如此相近。

  「我會放你回昭國。」千機公主注視著她,眸中微泄一絲敬佩,「上官大人膽識可嘉,既如此,我就陪你賭這一局。你回去以後,還有半年時間安排後事,我就不找你們的麻煩了。半年之後,你如期身死,若無別的衝突,曇林不會再與昭國為敵。但若你自己悄悄解了毒,屆時,我會一併算總帳。」她說著,鋒利的視線亦投向錦盒,「怎樣?現在反悔還來得及。」

  上官陵不言不語,伸手取出那枚「露珠」。晶瑩剔透,純澈無瑕,誰能想到它其實是毒藥呢?

  毒藥也會如此美麗麼?她暗想。下一瞬便忍不住自笑愚蒙,世上多的是美麗的毒藥、甜蜜的毒藥——儘管那是刀頭之蜜。

  她將那丸藥托在手中,認真欣賞了片刻。

  「我既已答應,就不會反悔。」

  這藥丸的口感也如同水露,觸喉即化。千機公主目不交睫地盯著她服下毒藥,神色說不出是疑慮還是釋然。

  「你就不怕……」她鬼使神差地開口,唇畔浮起的笑里似含著細微的惡意,「萬一我反悔了呢?你一死,昭國失去了棟樑,我若此時趁虛而入,說不定大有勝算!」

  上官陵目光凝起,靜靜向她看去。

  「昭國的棟樑,遠不止上官陵一人。」她的語氣仍然不急不迫,「勝負的關鍵,在於民心國本,豈會因在下的生死而轉移?只是戰端一啟,難免死傷,若能使太后寬懷,免除不必要的爭戰,即便有風險,也值得一試。在下此舉,並非為了勝負,因為對昭國而言,勝利是註定的事——區別只在於代價。」

  千機公主一怔,旋即沉默了起來。

  「蕙兒還好麼?」

  她突然發問,上官陵一時沒反應過來蕙兒是誰。千機公主見狀,只得多解釋一句:「就是我的侄女,你們從桓王宮中帶走的小公主。」

  看著她怏怏不舍的神情,上官陵心頭微亮,莫非……

  「小公主粉妝玉琢,陛下十分喜愛。」她忖度著道,「因她年幼失怙,恐怕流落在外不好長大,遂帶回昭國親自撫養。倘若太后想將她接到身邊,在下回昭國後,可代為致意。」

  千機公主倦倦倚在榻邊,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。

  「那就有勞上官大人。抱歉讓你受驚多時,我就不親自相送了。」

  -

  也許,總要等到山窮水盡,才看得清山水的顏色。上官陵坐在馬車中,遙望著車窗外迤邐而過的風景。直到此時此刻,一切繁雜事務都處置已畢,隊伍安然踏上了歸國的路途,她才終於對「自己只剩下半年壽命」產生些許感觸。她的知覺仿佛被延遲了——長久的克制帶來刻入骨髓的冷靜,造成這種危急關頭「延遲感知」的本能,就事功而言,似乎算得上一件優勢,只是從此,她的世界與別人的世界之間,總存在著一道似有若無、微妙難言的鴻溝。

  而今,那道鴻溝又悄然浮現出來,化作了一片透明的琉璃,將她與世界輕輕隔開。眼前景象種種,不斷變化,終究也只如屏風裡的畫圖,而非任何真實的存在。

  面對千機公主時堅如鐵石的意志,此刻像是被火焰融化了。她仿佛感到不請自來的鬼差正一同坐在車廂里,冷眼盯著她,等候著預定的收割之期。然而她最強烈的感受既非恐懼,也非憂慮,而是空虛——了無意義的空虛。她想起千機公主說她的心是滿的,不禁微微搖頭,這話既對也不對。之前,她確實曾用許多事物填滿自己的心,可到了這一刻,卻發現它們原都是煙雲般的幻象。

  愛也好,恨也罷,壯志也好,宏圖也罷……當人為它們付出一切,進無可進之後,驀然回首,才會看清那朦朧面紗之後的臉孔,原是一片虛空。她回想起自己不久前,還在和王肅討論「青史留名」,如今想來,這也虛空得很。久遠以後,人類也會滅絕,宇宙也會消泯,這些片書隻字,到底又算得了什麼呢?

  上官陵閉上眼,靠在車壁上沉思默想。再往前走,就是虛無之海了,其力量之廣大、之無孔不入,足以消滅任何志願、任何情操。僅僅是來到它的邊緣,她就已經預感到這危險的際遇,可是,難道她該就此調頭?那又無異於直接認輸投降了。所謂的信念,倘若不能穿透虛空的迷霧,就無法真正紮根於實地,終只是個糊弄自己的贗品罷了。

  她不知不覺想起「畢竟空」三個字來,這原是僧人嘴裡的話,在她卻不甚了了,此時也無處查書,只好大略想想。「空」字不難明白,但什麼叫「畢竟」呢?據說,是連「空」也空了,就叫「畢竟空」。勘破萬物,還算不得勘破,須得連「勘破」也勘破了,才算真勘破。人可以憑理性消解一切,卻仍會留下一層迷障,唯有當理性消解了自身,或許才會看見真理。最高境界的理性,在於能夠放下理性。

  甚至這放下的選擇也很理性——它理智地選擇將自己某一部分遮住,使之變成迷狂,與剩下的理性合為一體,而後,真實於此現身。然而,選擇哪一部分呢?上官陵微笑,清泉般的目光拂過窗外隨風的柳梢。一切從根本而言都是虛妄,因此無法選擇「真的」,只能選擇「好的」,通過「好」來抵達「真」,但什麼是「好」呢?

  時間在她的腦海中倒流起來。哪怕再來一次……她自忖,再來十次,她也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,還是會向千機公主說同樣的話,直至吞下那枚「更漏斷」。這究竟是種什麼心情呢?用詩人的話說,大約便是「心之所善,九死未悔」。反過來說,因為「九死不悔」,便知是自家「心之所善」了。唯有九死不悔的路,才是這有限之身能夠行去最遠的路。

  返回臨臯,頭一件事自然是去宮中陛見復旨。上官陵在丹墀前行禮已畢,擡起臉來,沈安頤正噙笑打量著她。

  「丞相去了奚陽這些時日,本王不知怎的,總怕你一去不回。好在你回來了,果然是本王多慮。」

  上官陵對視著她親切的笑眼,只覺她看自己的眼神好似看一件名貴易碎的瓷器,不禁納悶起來。照理說,她被千機公主餵毒藥的事,陛下不可能未卜先知,那這又是什麼意思?

  「陛下憂慮什麼?」

  沈安頤流波微駐,似嘆非嘆:「知人知面難知心。你走後本王聽說,容國與曇林有所勾結,萬一那幫傢伙目光短淺,起了歹心……」她說著搖了搖頭,「本王深悔不該讓你親自去。丞相此行,諸事可還順利?」

  「微臣正要奏稟。」

  上官陵躬身,遂將曇林求盟、陸叢私圖、千機公主會面等事盡數奏稟,只略去了自己服毒一事——本為著解冤釋結,若那頭解了,這頭卻結上了,豈不白忙一場?況且陛下日理萬機,更不必叫她平添愁煩。

  「除此以外,尚有另一件事。千機公主聽聞陛下收養了北桓小公主成蕙,想將她接去曇林,不知陛下可否應允?」

  上官陵候了片刻,未聽見座上君王答話,疑惑擡眼,只見沈安頤似在出神。

  「陛下?」

  沈安頤因她提起成蕙,突然想起個事。前幾日宮中新薦入一個俳優,說是頗通相術,見到成蕙,竟誇她有帝王之相,惹得采棠斥了一通。那人原不知就裡,無非是見這嬰孩被女王陛下親自抱著,意欲奉承一番,不過萬一真有些根據,那可如何是好?她思前想後之間,不覺走了神,被上官陵喚回神思,便順口問她:「丞相意下如何?」

  上官陵早有考量,見問便道:「千機公主是成蕙的親姑母,想來也是難捨血脈。曇林與我昭國素無怨仇,依其所求,將成蕙送去曇林,正可彰顯交好之意。但此事雖出於千機公主骨肉親情,卻不能按私事論處,須得兩國文書照會,往來有據方妥。」

  沈安頤聽她說得清楚,倒也無話。

  「就按你說的辦吧。那陸叢的事,你怎麼想呢?此人是否可信?」

  「他未必不可信。」上官陵頓了頓,「但依臣之見,就算他可信,也最好不用。陛下若想在容國安插內應,不如另覓人選。」

  「哦?這是為何?」

  「陸叢在容國,已然位居國相。若真為陛下立下功勳,陛下打算如何安置他和他身後的陸家、乃至容國士族?放得低了,情理不順,眾人不服。放得高了……豈不又是一件後患?」

  沈安頤一邊聽,一邊撥弄著腕上的珠串,口中答應了兩聲。心下卻暗想著,陸叢身為容國宰相,若說內應,哪還有人能比他更方便行事?只是上官陵所言也十分有理,一時間實難裁斷,便先擱置了不提。

  半晌收了思緒,她擡起頭來,向上官陵微笑。

  「丞相遠道而歸,也辛苦了。你先回府歇息吧。本王另有賞賜與你,一會兒叫人送過去。」

  「謝陛下。」上官陵展袖一禮,「臣尚有別事奏稟。長楊與連越兩國,雖然弱小,亦與我昭國相鄰,陛下若欲對容國用兵,不可不安撫此兩國。倘若陛下以為然,臣願受命前往,以結兩國之心。」

  沈安頤聞言,不由稍感愕然,隨後便笑了。

  「丞相何必如此憂勞?這些事,有的是時候。先等一陣,到時本王自是要安排的,卻又急什麼?」

  先等一陣?上官陵默然。

  原本也算不得什麼事,只是眼下……卻不知自己等不等得起了。詩里寫得好,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

  去日總是苦多,她想,真正可憾者,是來日無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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