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覆巢完卵
2024-09-14 13:05:01
作者: 風竹月夜
第六章覆巢完卵
奚陽城中風光如故。
棲鳳樓拔地參天,拂日連雲,樓外輕煙漫漫,曉風習習。清夏已至,早晨也不覺寒冷,登樓抒臆,憑欄對景,正是一大快事。
負責引路的王肅看著興致勃勃走在前邊的客人,忍不住發笑:「大人真不歇一會兒麼?」
上官陵回過頭,見他搭著扶手,微弓著腰,只好停下步子,嘴裡卻道:「樓頂還遠著呢!」
「何必非要到樓頂?」王肅頗為無奈,「這一層也夠看了。鮮少有人能爬得這麼高。沒這個體力,也沒這個膽氣。」
上官陵但笑不語。膽氣這事不好說,只是百姓們勞於生計,有這個體力也沒這個閒暇;王公們耽於宴樂,有這個閒暇卻沒這個興趣。然而這話卻不好當著王肅的面說——他到底也算是「王公」之一,雖然品性上有些不同,便只得在心裡想想罷了。
兩人一起歇靠在樓欄邊,眺望著樓外風景。但見長川壓地,山色連延,沙洲中鷗鳥翔集,遠天外雲染初旭。
「之子棹從天外去,故人書自日邊來。」王肅漫吟兩句,向上官陵笑道:「這回可是『故人身自日邊來』了。」
上官陵搖了搖頭。
「我也非從日邊來,你也莫到天外去。如今北桓雖滅,剩下的事可不少。單說眼前這個,就不見得好對付。」
「你可真會給我派差事!」王肅失笑,「可惜,而今這些事早都輪不到我管了。」
提到這一節,上官陵也不便多言。在其位謀其政,王肅權不在手,若憑藉個人名望發揮影響,就要擔著額外風險。她自然明白這個道理,只得報以撫慰一笑。
「大人今番滅敵拓土,將來必定青史留名。」王肅開口,「只是在下有個問題,不知可否請教大人?」
「王叔有話,但說無妨。」
王肅無聲一嘆。
「我們總說,建德修業,立功立言,可以垂名史冊,死而不朽。可是史官秉筆,卻每每是君子與小人並載,英雄與奸豎俱傳。英雄君子,固應不朽,可小人奸豎,豈不也同樣不朽麼?這些德業功言,意義何在?反倒是更多的芸芸眾生,雖沒有英烈的行跡,卻也不曾禍國殃民,難道不比大奸大惡之徒好得多麼?他們的名字反倒都埋沒了,卻留下了無數奸佞之名。這又是為什麼呢?所謂青史公論,難道就是這樣的公論麼?」
上官陵沉吟了一會兒,微不可察地笑了笑。
「王叔問得好。」她說,「此事說來話長。」
「很多東西都不是非黑即白。從一端到另一端之間,往往有很長的空段。除了極少數人,大部分人都是在這些空段里擺盪,而非固著在某一端。並且這種擺盪,從根本上說,並非由他們自己的內在力量產生,而是外部環境使然,就像樹葉在水流漩渦中打轉流蕩。所以你不能評價他們,根據這種擺盪說他們是什麼、不是什麼,畢竟,飄蕩在水流中的樹葉也沒有責任,據此說它是一片好葉子還是壞葉子也挺荒唐,不是麼?」
「問題的實質在哪裡呢?在於他們從未做出過選擇——真正的選擇。他們所擁有的,全都是際遇送來的;他們所失去的,也都只是環境帶走的。一個桃子恰好掉在他手裡,他就擁有了一個桃子——並不是他自己想要這個桃子,只是恰好碰著了,換成個梨,狀況也完全一樣。這個桃子或者梨子,掉在他手裡,跟掉在筐子裡,其實沒什麼不同。此時此刻,他也就是個人形筐子而已,不存在人的意志。」
「但選擇不是這樣的。選擇是意志的結果,它的表現不是得失有無,而是取捨。取捨和得失是兩碼事,也沒有必然的對應關係,取不一定得,舍不一定失。那為何還要取捨呢?根本上說不是為了得到什麼,而是為了彰顯作為人的意志。」
「只有當意志出現,才能得到評價。所謂評價,首先得有物可評,不可能去評斷虛空。道德是屬於意志的品性,就像光澤是金屬的質性,不管是金是鐵,你都得先拿出一塊來,才有東西可評。否則又能說什麼呢?」
「史冊是要為人的存在作證,它的價值在於儘可能體現人類的意志,因此,它要著重記載的必定是可論之人。王叔說『沒有行跡的眾生比史冊上的奸佞更好』,這卻不一定,因為沒有行跡,就看不出意志,他們未必比英雄更差,也未必比奸佞更好。你不能說他們沒有人的意志,但這個意志畢竟沒有得到鮮明體現,因而史冊不書。」
王肅細細聽著,這時見她似乎口渴,便把隨身帶來的竹筒摘下,傾了一杯茶遞給她。
「那照這樣說,不朽的其實是意志,善惡反而不重要了?」
「倒也不是這個意思。」上官陵笑,一邊抿了口茶,「善惡當然重要。別的暫且不提,單就效果而言,也是惡的意志更容易被摧毀。一人之身不能兩行,所謂建德修業從而不朽,也是先賢好心,想讓我們走更易成功的路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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敵國已滅,功業已成,容王再無後顧之憂,每日與近侍寵臣宴飲作樂,外使訪客到來,當然也是聚酒的好機會。昭國丞相身份非凡,置辦的酒宴自然更是隆重無比。
上官陵跟著內侍穿過花園,早望見葉深柳密之處,畫閣錯落,台殿峨峨。台下不遠處便是一片新湖,湖中立著幾株含苞待放的新荷。一切都是新的,就連這座園子也是翻新過的,只是用不了多久,它們就會再次變作舊模樣。
「上官大人,怠慢了!」
容王鏊坐在新台上,含笑問候著剛剛到來的尊貴國使。
「大王過謙了。如此豪宴,平生難再得,上官陵有幸躬逢盛餞,實感大王恩德。」
上官陵言辭款款,一面施禮。禮畢擡眼,看見容王志得意滿的模樣,忽然感到一陣憂慮。意識到自己的憂慮時,她的心情卻更複雜了。其實她不應該憂慮,倒該暗喜的不是麼?容王驕侈大意,正給了昭國侵吞他國土的機會。
上官陵在儐相的導引下入座,舉目巡望了一圈,容國宰相陸叢亦在座中,他與上官陵品級職位相同,前來陪席自是應當,這也不足為奇。
對於上官陵,陸叢當然早聞其名,雖然上官陵來容國不止一次,但他之前一直接觸不多,今日就近打量,果然是神清骨秀,音容閒雅,不愧為天下名士、識治良才。
正當他心中欣賞品評之時,忽聽有人在旁語笑,轉頭一看,原來是一位新近得寵的常侍,名叫趙愔的,據說是趙皤的本家兄弟,人卻比趙皤伶俐,因而進宮沒多久便獲得容王的喜愛。
「上官大人好品貌!難怪連那文修年都能收服。只是文修年原是我們大王要鎖拿的人,大人私自將他夾帶去昭國,也不打聲招呼,可教我們大王傷了好些日子的心。」
當日文修年躲過家難逃去昭國,又被昭國女王封官,都已是盡人皆知的事,只是這些人怎會知道是上官陵將他帶去的呢?想來大約是從時間上推測,卻無甚真憑實據。上官陵心內忖度已定,放下酒盞,不慌不忙地啟口。
「趙常侍此言差矣!文修年前來我國,乃出於他自己的意願,如何說是在下私自夾帶?女王陛下愛其才幹,於是授他官職,他也不曾說過容王要鎖拿他。朝中雖曾有些傳聞,只是我們覺著,文憶年將軍已為國捐軀,縱有過失也不及親人,以容王之仁德,想來不會作此無道之事,應是市井訛傳。怎麼?難道還真有鎖拿之事?」
趙愔臉色一陣青白交替,張了張嘴,卻到底什麼話也沒說出來。陸叢看在眼裡,不禁微微一笑。
王鏊也有些意外,他原本想借題發揮讓上官陵代表昭國許些好處,不料上官陵直接否認了他要鎖拿文修年的事,若要反駁她,還得先給自己臉上抹灰,想了想,只得將趙愔遣退,舉起盞來對上官陵道:「上官大人見笑了,是本王管教不嚴,寵得他膽敢在大人面前胡言亂語。大人雅量寬宏,本王敬你一杯。」
酒過三巡,舞姬上場,伴著靡靡管弦,輕歌曼舞起來。穿過交錯往來的人影,陸叢細察著對面上官陵的神容,知她另有思慮,心思不在歌舞上,遂起身向容王笑道:「素聞上官大人喜好蘭花,咱們這園中正好有蘭圃,不如就請上官大人親自挑選兩株,以為贈禮如何?」
王鏊的視線仍流連於歌舞場中,口中笑道:「這個主意不錯,本王正發愁這贈禮之事。還是陸相想得周到!」
上官陵先是一愣,隨即噙笑起身:「在下此行並未打算收受任何禮物,既蒙陸相盛情,卻之不恭。在下便如陸相所言,去蘭圃一觀。」
陸叢微笑點頭,轉向容王躬身:「大王,臣先陪同上官大人往蘭圃一游,稍後再來侍奉大王。」
「好好,你們去吧!」王鏊揮手,「記得挑兩株好的,別失了容國的體面。」
「大王放心。」
上官陵與陸叢一同走下宴台,繞過重重樓榭,來到一片靜謐所在。果然是幽蘭繞柱,柔條葳蕤,芳叢含秀,香靄襲衣。
「氣若蘭兮長不改,心若蘭兮終不移。」
上官陵駐步蘭叢,忍不住微吟出聲。
陸叢注視著她,須臾啟唇:「上官大人乃天下聞名的才士,想必也已看出容國的光景了。我也不瞞上官大人,之前曇林也曾遣使來此,欲與我國結盟。可依在下愚見,曇林與北桓乃是姻親,結盟之意未必為真。」
上官陵面色不動,心頭卻著實吃了一驚。這一驚倒不是為了曇林意圖與容國結盟的消息——她進入奚陽後就已探聽出幾分,卻沒想到身為容國宰相的陸叢會徑直將這件事抖露給她,這到底是容王授意試探她的反應?還是陸叢自己另有打算?
「是真是假,旁人也難言斷。」她淡淡答道,「可與不可,在於容國。若果真能化干戈為玉帛,也的確是一件好事。」
陸叢不置可否地一笑:「其實,我更希望能和昭國結盟。」
「昭國本就是容國的盟友。」
「話雖如此,只是……」陸叢正走到前邊,此刻停下腳步,語氣更幽深了幾分,「容國有容國的命運,陸家有陸家的前途。」
上官陵目光一跳,驟然射向他,陸叢的臉色平靜而坦然,仿佛他所說的,只是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