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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平生憶念

2024-09-14 13:05:00 作者: 風竹月夜

  第五章平生憶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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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失蹤多年的柳緗綺驟然現身無相寺,不僅震驚了殷雪衣等人,也令卓秋瀾大感意外。顧曲前來報信的時候,她正和賢覺師太推杯論道,聞言一口茶頓時噴了出來。

  「你挺有本事啊!」她拾起方巾拭了拭嘴角,好奇地看向對面好友,「過忘山門尊主,居然都被你收為弟子了?」

  「其實是我孤陋寡聞。」賢覺師太笑意謙遜,「當初收留她時,並不知她是過忘山門尊主。」

  卓秋瀾轉著杯子,不再吭聲,思緒飄去了別處。過忘山門曾經的變故、柳緗綺和忘歲月的過節,她可是一清二楚。今日看來,柳緗綺的武藝非但不曾退步,恐怕還更精進了。若能聯合她一起對付忘歲月,說不定能大增勝算。

  然而柳緗綺卻是來辭行的。

  「承蒙師太照看。」她站在住持面前道,「如今我身份已泄,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江湖皆知,屆時萬一有人尋仇,難免牽累寺院。我即日便要動身遠走,特來拜望師太最後一面。」

  賢覺師太慈目輕擡,端詳了她一會兒,微笑道:「何必如此匆忙?今日天色已晚,何妨在此暫住一宿?也看看這寺里還有沒有你要的東西。」

  因顧雲容未歸,卓秋瀾左鄰間的屋子仍然空著,便教收拾了讓柳緗綺暫歇。師徒兩人敘了幾句話,柳緗綺辭退出來,不知又要往哪裡去,卓秋瀾趕忙將她叫住。

  「柳尊主!」

  柳緗綺頓住步足,面色語氣都平靜如水:「這兒哪有柳尊主?」

  卓秋瀾笑了笑,從善如流地改口:「柳居士。」

  「卓掌門有何見教?」

  卓秋瀾開門見山,直奔主題:「你還記得忘歲月麼?」

  柳緗綺不再說話,只是靜靜回視了她一眼。卓秋瀾凝視著她淡漠的神色,倏然明白了這不言的意味:她自然記得忘歲月,但也只是記得一個人名而已,就像記得一個空殼子、一個沒有面目的黑影,而那殼子裡面、黑影背後,卻早已不具備任何內涵、任何意義。

  可以說在她的世界裡,忘歲月這個人的存在已被消解掉了,他實質上已經死去,連同他們之間的恩怨、血仇……那麼,再和她說什麼報仇、山門……當然也同樣毫無意義。「對付忘歲月」這個話題不可能引起她任何興趣。

  於是卓秋瀾也就不再開口,只是微微點一點頭,表示領會了她的意向,便轉身離去了。

  柳緗綺站在原地,目送她走遠,良久收回視線,漫無目的地流轉了一圈,最後落在了小石潭上。

  潭水清瑩,碧葉如蓋。

  她信步走近,垂目望著,懷著一種不能自明的深遠心情。

  荷葉生時春恨生,荷葉枯時秋恨成。

  她杳杳的心緒飄飄蕩蕩,盪去了遠不知極的所在。從此地騎上快馬,趕上三五日的路程,便可到達連越的西北邊境。隔著盈望的江浦,對面就是過忘山——忘歲月的玉墟宮。再往北直上,才是玉霄宮、玉衡宮……

  此處,距離那個人生前的居所很遠,卻離她死的地方很近。

  多奇怪呢?柳緗綺總忍不住想。原本以為依照她倆各自的作風,會死的應該是自己,而以那人明哲保身的靈活,定能活得好好的,哪想到結局竟恰恰相反?

  然而奇怪的何止是命運?很多東西都很奇怪。比如說,水雲深無疑是個叛徒——她關鍵時刻的「反戈一擊」顯然是無法更改的既成事實,可是,當她戰死在忘歲月刀下的消息傳來時,她又覺得這人好像並不算個叛徒了。但這又是為什麼呢?雖說她牽制住了忘歲月,令自己得到了更大的逃生機會,但水雲深自身的動機誰也不清楚,也許倆人互斗完全是因為其它矛盾,並非有意幫她出逃。若說「最後幫她逃命」是改變她認知的根由,恐怕根本站不住腳。

  她後來思考了很久,終於捕捉到一點線索。真正的原因也許在於:這個「叛徒」叛變得不徹底。不論是出於什麼具體的動機,她能那麼快就和忘歲月大打出手直至死去,至少說明她和忘歲月其實貌合神離,本就不是一條心,她投的「誠」實在沒有那麼誠。因她背叛得不徹底,所以這個「背叛」本身也就顯得虛假起來,於是最後論證出來的結果竟然就成了:她實際沒有叛變,算不上一個「真正的叛徒」。

  當時風飛絮趕來送她出山,她看著風飛絮恢復如舊的面貌,問起是誰幫她解的毒。果然風飛絮說是宗主求來的解藥,又說宗主去向教主索戰了。她記得自己會心一笑——這是會的哪門子心?又為什麼笑?她當時一點兒也不清楚。然而就在前一刻,那人在她心裡還是「世上最可惡的壞種」,不過一兩句話的工夫,就又變回「天下最好的雲深」了。人類的感情也真是同樣變幻莫測,離奇無比。

  她俯伏在石欄上,望著水面上自己飄搖浮動的影子。世事的翻覆、人情的波瀾……都如同這水影一般,起伏變動,從無定相。她想自己的心,或許也就如一面水鏡,曾流淌過雲深各種各樣的影子:有溫柔體貼的,也有叛逆不馴的;有令她喜悅的,也有令她痛心的;有最為可愛的,也有特別可恨的……到如今都與流波一道逝去了,浮光掠影,無非如是,所遺下的,只有她念念相續的綿長思憶。

  世情難量,自己的思憶倒是恆久如初。萬影分殊,可承載著它們的憶念卻都是一樣,可愛的影子不會讓它變重,可恨的也無法教它減輕。這條思念的長河澄澈勻淨,從無斷絕,自她看不見的源泉流出,向著望不到的深海駛去,與它並肩而行者,唯有無盡光陰。

  有時翻檢起來,會愕然發現,雲深已然活在她每一剎那的心念里,有時是明白走到眼前,有時是遮了一層帷幔——帷幔前有別的事物,但只要稍一頓神,就會發現她仍未缺席。很多時候,柳緗綺只是靜靜看著,就像看著一個近在眼前、又遙不可及的世界。就這麼看著,也體會不到什麼特別的心情,除了看得久時,會有一陣陣吸心的悲感。

  最可悲的就是死。

  她沒有想到這人會死。

  但人豈有不死的?也許她最覺得難過的,是這人死得太早了,活著的時候太短了。

  再長些又如何?人豈有不死的?

  「她已經死了,有朝一日,我也會死去。」當日她拜在賢覺師太座下時,曾提出這樣的疑問,「縱有來世,若未登道岸,也難記前塵,這些憶念又有什麼用呢?又還能留下什麼呢?」

  師太慈和地注視著她,只告訴了她兩個字。

  「因緣。」

  她不懂。後來讀了幾段經文,聽了幾回宣說,才總算明白了幾分。

  諸法因緣生,諸法因緣滅。

  世間種種成住壞空、分離聚散,都非無跡可尋。沒有因緣,不能相遇。因緣不足,不能相聚。她長久的憶念可以加快湊足相聚的因緣。

  誰知道呢?誰知是真的還是哄人?何況人事已非,就算相遇相聚,又有何用呢?

  只不過有朝一日,我也會死去。

  -

  柳緗綺回到客房時,已是人靜燈昏。她的知覺素來敏銳,才到房門外,便覺有些不對。她想了想,並未推門而入,卻閃身避入廊下陰影中。

  不多時,房門輕輕開了,一道纖窈身影從門縫中迅速溜了出來。柳緗綺心明眼亮,腳下一動,鬼魅般閃現在那人面前,一指頭封住了她的穴道。

  無視對方驚愕的眼神,柳緗綺伸手摘下她臉上的巾布,借著月光凝眸一看,自己也愣住了:「又是你?」

  「你記得我?」

  「自然記得。夜台來的姑娘。」

  柳緗綺簡短答了,迅速偏過頭去,眼眶子又開始不聽使喚地發酸。之前也是這個姑娘,頂著一張似是而非的臉,跑來刺殺她。結果兩人一照面,她就莫名其妙地淚流如注,弄得視野一片模糊,若不是武學本能尚在,恐怕就真要著了對方的道。

  「你武功雖非絕頂,找人的能耐倒真厲害!」

  夜女訝異地望著她淚流滿面的臉,一面納悶著為什麼她總是這樣解釋自己的名字——任誰被說是從墳墓里爬出來的,大約都難以高興。

  「雖然我受命刺殺你,但你也不要這樣說我的名字。」

  柳緗綺靜了片刻,點頭道:「行。」又問:「你是怎麼找到我住處的?」如果是跟蹤她,那她不應該這麼長時間都沒發覺。

  「我又不是專門找你來的!」夜女蹙了蹙眉,「我來辦我的事,跟你有什麼關係?」

  「什麼事?」

  「丟了點東西,這裡我之前住過,所以回來找一下。誰會知道你也住在這裡呢?」

  柳緗綺沉默著,半晌解了她的穴道,轉身進了房門。

  夜女見她既不追問,也不擔心自己繼續追殺她,倒有些意外,但她也無暇耽擱,縱身一躍,輕盈落出了院牆。

  一壁之隔的客房內,卓秋瀾倚窗而坐,對著空寂庭院凝望良久,若有所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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