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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章 心字成灰

2024-09-14 13:04:22 作者: 風竹月夜

  第四十四章心字成灰

  數月後,曇林滅法的消息傳到了容國。彼時鑒深正在雲門寺拓印石經,滅空給他當幫手。這雲門寺石碑乃是鼎鼎有名的文物,上邊的經文是前代書聖的真跡,卻因損毀嚴重,難以拓印,很多名流豪客不吝千金,欲購一善本而不可得。拓經的兩人一個心求佛法,一個意在黃金,雖說動機不同,倒也合作默契。祥和氣氛中,忽聽見旁邊遊客的閒談。

  「孝成帝神文聖武,乾綱獨斷,建不世之功,只可惜了這些斷碑殘文。聽說前陣曇林王大舉滅佛,那地方寺院也不少,又不知該有多少東西要化為齏粉了……」

  話聲隨著談者的身影飄然遠去,鑒深停下了手中的工作,回頭望了望,顯得有些愕然。

  「師父,」端著墨盒的慧舟仰起稚嫩的臉蛋,「他們說的是真的嗎?」

  鑒深尚未答話,便聽滅空笑道:「你這傻孩子,你師父不跟你一樣離鄉背井在外遊蕩?你問他真假,他怎麼知道?」

  慧舟不服氣:「我不是傻孩子。」

  「不是傻孩子,怎麼會問傻話呢?」

  「你還污衊……」

  

  「哪有?我這是實話實說。」

  一大一小鬥嘴正歡,被鑒深出言打斷。

  「應是訛傳吧。曇林風氣開明,大王平素敬重高僧,想來不至於如此。」

  「那可說不準。」滅空擡槓上癮,特特提出反對意見:「知人知面不知心,我覺得也不是沒有可能。」

  這本是一時玩笑,然而沒過兩天,他的烏鴉嘴似乎就應驗了。關於曇林的變故越傳越多,越傳越細,甚至連「國師火燒大悲寺,方丈血濺七寶台」的故事都有了,敘說者舌燦蓮花,描繪得活靈活現,宛如親身經歷。鑒深日益靜默起來,沉著的面色也逐漸變成了沉重。慧舟年紀雖小,心思卻靈,終於有一天憋不住,對鑒深道:「師父啊,我們回去看看方丈他們好不好?出來這麼久,慧舟也想師弟師叔了。」

  鑒深低頭看向他。

  孩子天真的體貼讓人感動,鑒深在心裡承認,他一直在擔憂,一直很想回去了解真實情況,可這小徒弟怎麼辦?倘若曇林的局勢真如傳言中那般,他自己冒險也就罷了,怎能讓這孩子陪他去送命?

  可是,把慧舟獨自丟在他鄉,自己撒手而去,顯然更不妥當。

  他深思許久,最後伸出手來,替慧舟整理了一下頸上的佛珠,微笑道:「你說得極是。我們這就回去。」

  師徒二人剛走到房門口,後邊冷不丁響起滅空的聲音。

  「你真要帶他一起回去?」

  鑒深停住了,回頭望著他。

  滅空尖銳的視線逗留在他小徒弟的腳面上,突然笑了一下。

  「就憑他那兩條小短腿兒,逃跑的時候可跟不上你。」

  他的嘲諷語氣連孩子都聽得出來,慧舟氣得要哭。一樣是吃齋飯長大的,這人怎麼就這麼討厭?

  鑒深道:「我會等他。」

  「想死何必跑那麼遠?直接抹脖子多方便?」

  滅空嘴角一扯,晃到師徒倆面前,胳膊一伸把慧舟擄了過去。

  「我就勉為其難,幫你看幾天孩子吧!」

  大悲寺。

  故園寂寂,衰草枯楊。

  孤雁還巢緣無伴,新葉歸根豈尋常?寺門上的蛛絲輕輕飄蕩,門邊的人影靜靜佇立。一路上他不是沒有聽到過種種消息,不是沒有設想過最壞的結果,可當親眼目睹時,他的心仍被揪緊了。

  斜陽草樹,池台鐘鼓,物事都是熟悉的,景象卻那樣陌生。沒有小師弟安然灑掃的身影,沒有爐鼎上繚繞不絕的香菸,沒有禪堂內柔和悠遠的誦經聲……

  門檻上潑了一道血,早已乾涸,暗紅近黑。鑒深輕提衣裾,懷著一種悲戚而敬畏的心情小心地避開它,舉步往寺院內走去。

  方丈室已經空了,講經台上渺無人跡,幢幡殘破,經卷揉碎,香爐被打翻,香灰灑了一地。

  久別還鄉的僧人茫然四顧,噙淚擡首,巨大的佛像依然端坐蓮台,莊嚴而靜默。青蓮華眼似閉未閉,焰網流彩,玉毫生光。

  「願我來世,得菩提時,自身光明熾然,照耀無量無數無邊世界……」

  遺音猶在,塵蹤已滅。恩師呵,三千大千世界,你今在哪一方?佛前慈悲誓願,可曾得償?

  清風不應,草蟲不鳴。

  凡世的無常,證法的艱難,忽在這一刻撲到他眼前。

  鑒深吞下悲慟,沉默地垂眼,蒲團邊滾落著散亂的佛珠,他跪下去,一顆一顆地撿拾。

  十五……十六……十七……最後一顆落在了地上的香灰里,他仔細地撚起,用衣袖擦淨。收好佛珠,他不經意地向那攤香灰望了一眼,突然定住了目光。

  香灰下似乎掩埋了些奇特的痕跡,好像是……筆畫?

  鑒深呼吸一滯,猛然意識到,那可能是師父留下的字!

  他趕忙蹲過去,用手掌撥開香灰,果然有字。

  「無用之舟也有用。」

  鑒深迷惑地盯著那七個字,半晌參悟不透。師父究竟想表達什麼意思?

  當他默自揣想之時,一道纖窈身影悄然出現在門口。

  「你終於回來了。」

  是千機公主。

  鑒深沒有應答,也無意迴避,只是下意識地微微直起了身子。他本該擡眸與她對視,本該向她問安,可一種無名的力量牽住了他的視線,堵住了他的喉嚨。

  千機公主緩步走近,美艷面容上的喜色退去,垂下的嘴角顯得整個人委屈不安。

  「這些不是我做的……」她有點彷徨地望了望四周,如同犯了錯誤而不知如何辯解的孩子,「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……不管你信不信,我根本沒想要害死正嚴大師……」

  鑒深點了點頭:「我相信。」

  他的聲音雖然低落,語氣卻平靜自持,令這「相信」二字聽起來並非虛言。千機公主頓時鬆了一口氣,她蹲下去,好讓眼睛自在地找向心上人的眉目。

  「鑒深……」

  呼喚戛然而止,千機公主愕然望著眼前的面容。那是一張怎樣的面容啊?逆來順受,堅極忍極,永無恨怒,永無怨尤。清淚如絲,也只如長夜裡偶爾一閃的流星,轉眼即沒,一隻宿鳥都不曾驚醒。

  千機公主的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張面容,與眼前這張同樣順受,同樣堅忍,也是同樣的悲哀……兩張臉容彼此接近,終於交疊了起來。一陣痛意,驀然襲上她的心扉。

  「你原諒我麼?」

  她呆呆發問,不知是在問誰。眼前的兩張臉,儘管交疊在一起,卻始終無法真正合併,仿佛這二者之間,雖有極大的相似,卻又有極大的不同。

  鑒深的聲音將她拉回了現實。

  「既與公主無關,原諒又從何談起?」

  「我……」

  千機公主語塞,這「無關」兩個字讓她沒有底氣接話。真的無關麼?她心知肚明,忘歲月無論採取何種手段,目的都是為了扶小王子上位,為了幫她獲取權力,為了解開她身上的枷鎖。而中間的具體謀劃,她就算不曾參與,至少也是默許的。

  她感覺得到有些事情不太對,有些東西讓她內心難受,可是,她能怎麼辦呢?最好有人來解救她……是啊,誰能來解救她就好了!

  「你帶我走吧!」

  她攀住鑒深的手臂,眼眸里閃現出久違的光彩,無限的希冀,無比的信託,孤注一擲似的。

  「你帶我走吧……」她喃喃地重複這句話,聲調發顫,臉靠在那僧人肩頭,身體緊貼住他,好似嬌嫩的樹葉禁不住狂風,唯有將全副身心緊貼在枝莖上,方得免於凋零之苦。

  「你帶我走,不論去哪裡……就當渡我,好不好?」

  鑒深閉目不語。一句譏嘲之語迴蕩在他耳畔,他曾經不以為意,如今想來,卻字字誅心。

  「我自渡尚且無力,何能渡人?」

  西風乍起,捲來一片落葉。烈日當空的盛夏,忽而轉涼了。

  千機公主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的王宮,當她醒過神時,窗外的殘陽只剩小半張臉了,驕烈的光芒早已消散,唯有滿頰迷醉的紅暈尚且動人。一點一點,它沉降下去,終於被山林的暗影完全遮蔽。夜色鋪天蓋地,為她呈上了另一幅美景。

  不是的,不是的……千機公主在心裡搖頭,她要等的不是這個。

  那是什麼?自己在等待什麼?

  「你在等什麼?」

  心內的聲音驟然出現在身後,千機公主大受驚嚇。

  回頭一看,竟是忘歲月。

  男子嘴角含笑,細看卻又並不在笑。他難以捉摸的眼神在不明的光線中越發迷魅,令千機公主本已受驚的心跳動得更加失序。

  「你等的人,永遠不會來了。」

  他瞭然地,幾乎是平淡地說出這句話,一隻手復住了她的雙眼。

  「但不必傷心,不必害怕,我一直在這裡,不會離開。」

  千機公主淪溺了,一個浪頭打來,捲住她拉入旋渦,咸腥的海水浸透了她,她隨波流蕩,沉浮不能自主。舊有的意志消解了,新的意志從殘骸中誕生,和海水一樣咸腥,一樣流蕩不安。直到很久以後,千機公主回想起那一晚,仍然不明白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,只記得夜梟在窗外悽厲地鳴叫,樹影飄搖,風聲嘈雜,隨後,便是一夜的暴風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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