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章 人固有患

  第四十三章人固有患

  

  忘歲月在曇林撞到了好運氣。

  好運氣只是偷懶的說法，似乎他什麼事也不用做，東遊西盪，突然就有金子掉在了他腳下。可真相絕非如此。很多看似偶然的事件背後，往往存在千絲萬縷的前因，只是人們未必看得見。人們看見的，只是當王后為了小王子四處張榜求醫時，那個異鄉來的神秘人物揭榜入宮，藥到病除，從此名利雙收，成了國王的座上賓。

  千機公主真心實意地感謝忘歲月。

  端如之死是她心上磨不去的傷疤，恩情無法償還，冤讎不得報復，所有曲折的心事，都化成了對小王子加倍的愛護。端如陰靈若知，也許會稍感慰藉吧？千機公主懷著美好的心愿，發誓要將這個孩子好好養大，不讓他有絲毫閃失，然而天不從人願，沒過多久，奶娘就發現這孩子有些異常，腿腳像是不會動。宣來御醫一看，說這是娘胎裡帶來的，後天無法醫治。可憐這孩兒襁褓中喪親娘，千機公主無論如何不忍讓他一輩子受這樣的罪，於是重金懸賞，張榜布告，尋求國中聖手名醫。

  名醫一個接一個地來了，結果都一籌莫展，就在千機公主心灰意冷之際，忘歲月如天神般降臨。

  千機公主一見到忘歲月，就覺得很親切。她明明從未見過他，卻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。她不由得對他寄予厚望，忘歲月也的確沒讓她失望，一副藥下去，小王子的腳指頭動彈了一下。千機公主喜極而泣，曇林王也誇讚不絕，然而忘歲月不肯居功，聲稱這是王室多福，神力加被。

  他虛懷若谷的態度令曇林王大為讚賞，將他留在宮中秉燭夜談。這一晚大約談得十分投契，第二天忘歲月走出宮殿，已然受封為曇林國師。

  治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，小王子的雙腿要完全恢復，還需調養一段時日。因此之故，忘歲月頻頻入謁內宮。他的風度不俗，頗有高見，千機公主深閨寂寞，難得遇到個順眼的聰明人，便常常向他傾吐幽怨。忘歲月察覺到她對狄通明懷有一種深沉的怨恨，心生好奇，向她詢問緣故。

  千機公主答得含糊：「也沒有特別的緣故，只是我不喜歡他。」

  忘歲月當然是不信的。不喜歡和恨之間相去甚遠，而他對自己的分辨力很有信心。他想，千機公主要麼是不夠信任他，要麼有難言之隱。不論哪種情況，都不適合繼續追問，否則只會招致惡感，忘歲月適時地止住話頭，決定從別的渠道打聽。

  和狄通明接觸過後，他得到了答案：千機公主痛恨他殺了她的心腹侍女，卻因力量懸殊，無法報復。自從殷煥走後，公主衛隊已被狄通明獨掌，千機公主倒成了掛名的主人。

  「獨在異鄉，唯此忠僕相伴。血債若不血償，王后也會覺得愧對故人吧？」

  忘歲月善於揣測人心，千機公主從他嘴裡聽到自己的心事，頓時生出一絲隱秘的暢快。

  「你有辦法嗎？」她開始向忘歲月袒露心跡，「我身邊儘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宮女，沒有勇士可以差遣。狄通明精明狡猾，來我宮裡，連一口水都不肯喝。你的武功如何？能幫我殺了他嗎？」

  「殺一個人不難，難的是如何控制後果。狄通明肩負桓王使命，身受曇林王信重，又有衛隊的擁護，王后若殺了他，自己恐怕也要付出代價。」

  「我不怕付出代價。」千機公主咬牙，「只要能為端如報仇，什麼代價我都能承受！」

  她的豪言壯語，忘歲月並不當真。腦子裡想想的時候，誰都能夠慷慨激昂，事情真到了眼前，多半又成了另一副樣子。

  「包括死麼？」忘歲月的聲調沒有絲毫起伏，冷靜的雙眼注視著她，「就算你願意豁出性命，小王子怎麼辦？他還這么小，丟給其他人撫養，你放心？」

  千機公主答不上來。

  忘歲月道：「你若真有長遠打算，不如聽我一言。」

  「什麼？」

  「君子報仇，十年不晚。你現在最需要的，不是什麼殺手死士，而是權力。」

  狄通明勸曇林王改立幼子為嗣君。

  小王子玉雪可愛，曇林王也很喜歡，但立嗣是大事，國中已有太子，曇林王從未想到這上頭，直到新年祭祀的時候。

  那天千機公主抱著小王子來到神龕前，神龕上的靈鳥突然飛了下來，圍繞著小王子飛鳴不休。千機公主要拈香時，把小王子交給宮女抱著，靈鳥就跟著飛去了那名宮女身邊。曇林王與群臣大奇，蓋因這靈鳥素性端莊，向來只肯安靜的待在神龕上，很少飛鳴。曇林王問這是什麼意思，有大臣回答說，靈鳥乃神物，必是小王子福澤深厚，受到天神喜愛眷顧。

  其實真正的原因，是焚音聖女預先用特殊香料浸洗過襁褓。那香味很淡，旁人難以嗅出，但足以吸引靈敏的鳥兒。

  曇林王聽了大臣的解釋，極其歡悅。回到宮中，狄通明瞧著左右無人，趁機向他建議改立嗣君，並說太子年長，威望太重，群臣侍奉二主，難免心向未來之君。曇林王被他一提，思及自己老朽，忽感淒涼，有些意動，卻又猶疑不安。

  第二天舉行宮宴，正嚴大師照例受邀，曇林王見到他，便將神廟奇蹟和改立太子之意略微透露，徵詢他的意見。正嚴大師說：「靈鳥飛鳴是吉兆，天神眷愛是福分。小王子受福而來，想必是要給國家帶來和睦安寧。如今尚在襁褓，就要為了他廢立太子，致使兄弟生隙，臣民不安，豈不違背天神眷愛的本心？」

  曇林王遂打消了念頭。

  過了一陣，忘歲月陪伴曇林王出遊。春陽燦爛，花木繁榮，一片醉人景色中，曇林王忽然涕落，傷感不已。

  忘歲月問其故。曇林王道：「草木青春，人已蒼老。光陰何速？天年有盡。似此美景良辰，還能再受用幾回呢？」

  忘歲月道：「壽命長短固然是天定，但若保養得當，也可益壽延年。臣多年來游遍天下，曾結識過一些方家術士，他們修身養性，服食丹藥，不僅長壽不死，而且青春不老，色若少年。」

  曇林王被他一開解，悲憂之情消釋了不少，和他閒聊起來。

  「你一說本王想起來了。當年國中奸人作亂，我被迫逃亡，巧遇雪山神尼相救。她把我送回王宮時，見先王還有一口氣，便餵了他一顆延命丹，說可以幫他增壽十年。先王醒來後掃平動亂，認為是我身帶福氣，引來神尼，立我為太子。先王后來果然又活了十年。可惜奇事不常有，實在可遇不可求。」

  「雪山神尼？」忘歲月表情驚訝，忽然笑了，「那這真是大王有福！我聽說雪山神尼的延命丹，乃是幾十年前神機道長為了答謝她所贈，並且不止一顆。江湖上曾有傳聞，說她將那幾顆延命丹轉贈給了一座寺院。曇林寺院眾多，神尼又來過此地，大王不如派人查找一番，或許能找到呢？」

  「哦？」曇林王聞言詫異，繼而深思道：「神尼隱居絕域，很少和外人打交道，不過，正嚴大師似乎與她相識。她轉贈丹藥的寺院，莫非就是大悲寺？」

  一言方畢，他的神色微變了變，自己先搖了搖頭。

  「該是本王想錯了。正嚴大師與我親如兄弟，若真有如此寶物，怎麼從未向本王透露分毫？」

  忘歲月笑道：「或許他另有隱情，不便奉告。大王不如直接派人去問問，有自然好，沒有就算了，也不費多少工夫。」

  曇林王一想，的確是這個道理，便差人去大悲寺降旨問話。

  不久，使者帶回了正嚴大師的口信。

  「神尼確曾贈予本寺三枚延命丹，丹藥後來被孽徒盜走，至今下落不明。」

  忘歲月注意到曇林王微妙的沉默，一笑開口：「既然盜走，那就算了，大王不必掛心。臣從前遊歷之時，曾得到高人指點，學過一些煉丹之術。只要大王不棄，臣願竭盡所學，為大王排憂。」

  曇林王轉慍為喜。

  忘歲月果然沒有誇口。曇林王用了他幾副藥，雖然延年益壽的效用暫還無法檢驗，可著實感到飄飄欲仙，快樂非常。日子久了，他食髓知味，做別的事都提不起精神，只喜歡和國師待在一起吃仙丹抱美人。忘歲月挑選的美人，都是第一流的絕色，他又有許多新奇遊戲，永遠翻不完的花樣。可憐曇林王活了一輩子，從未如此大開眼界。他本已老了，可現在卻感到自己容光煥發，正當少年，忘歲月竟帶回了他的青春。

  忘歲月用寵溺孩子般的語氣勸他：「人生苦短，及時行樂啊！」那時候美人溫軟的酥手撫摩著君王蒼老發皺的身軀，酒香浸潤了藥香，滿殿氤氳瀰漫。曇林王閉上眼，滿足地嘆息。對於這位神通廣大，給予他極樂的國師，他是全心敬愛、由衷感激的。

  齋戒日那天，曇林王的心情壞到了極點。忘歲月以國王年邁為理由，把七日齋戒縮短到了一日，可哪怕只有一天，曇林王也覺得度日如年。吃慣了蜜糖，甘泉飲起來便寡淡無味。今非昔比，從前習以為常的儀軌，也已成了不堪忍受的酷刑。

  於是，當忘歲月向他提起，僧人不事生產白受供奉，浪費國家財力應予整改的時候，曇林王拈著夜光杯，給了他輕飄飄五個字。

  「你看著辦吧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