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二章 柔柯易剪
2024-09-14 13:04:19
作者: 風竹月夜
第四十二章柔柯易剪
忘歲月逃出成洛,鐵甲戰車沒了下文,攻取昭國的計劃也不了了之。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位,日子按部就班地過著,唯一的變化大概就是晏飛卿更得寵了,以及玉茗染疾病故,其中細節不足為外人道,後宮內又免不了一陣暗潮洶湧。然而成玄策顧不上後宮的事,他現在連朝堂上的事都顧不過來。
「連月暴雨,丹河決堤,下游兩岸良田被毀,百姓流離失所。秋稅未至,國庫結餘不多,要安置這麼多災民,撈乾底也不見得夠……」
時值暑夏,窗外的蟬鳴此起彼伏,催得人心焦氣躁,君臣幾個對著手中的奏本,頗有焦頭爛額的感覺。
「不如加一次夏稅。」軒平先行開口,「讓地方分擔一些,好歹能熬過眼前。」
成玄策皺了皺眉,顯然他心裡不怎麼滿意這個方案。
「若能收得上來倒好,只怕收不上來,反而惹出事端。前幾年裁減冗兵,不少兵員被發放回鄉耕作,逼得緊了,若有土豪士紳……」
他話沒說完,但面前的兩個臣子都明白他的意思。豪強士紳中從來不缺野心家,朝廷勒索太過,難免自找麻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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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臣有一救急之法。」鍾離煜忽然出聲。
「哦?什麼法子?」
「之前清查殷時存和忘歲月黨羽,從朝廷到地方許多大小官吏被革,空出缺位,朝廷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合適人選補缺。當今天下最富裕者,莫過於商賈,可他們因制度所限不得做官,許多人慾求一職而無門。如今國庫既然缺錢,何不售賣缺位,令商賈投標競買?出價最高者得之。如此既能補朝廷之缺,又能平國庫之空,豈不兩全其美?」
他話音剛落,便聽軒平冷笑一聲。
「鍾離先生好一副生意人的腦子!朝廷設官乃是為了治世牧民,怎能當作貨物售賣?置朝廷法度於何地?何況商賈以高價買得官職必要回本,一旦上任怎能不盤剝百姓?屆時激起民怨誰來擔承?先生出此下策,軒某真不知你是目光短淺,還是別有居心!」
鍾離煜神色自若:「在下方才也說了是救急之法權宜之計,不過臨時用來轉圜,以解朝廷燃眉之急。軒大人心繫百姓,那不知在大人眼裡,丹河兩岸受災民眾是否也算得上百姓?他們眼下性命憂患衣食無著,是否就該棄之不顧?」
軒平一時啞然。
鍾離煜繼續道:「朝廷法度不可亂,在下也知,因此只建議出售地方官與低級官職。有朝廷和上官轄制,他們就算盤剝百姓貪贓枉法也一樣可以查罪革職。等過了這陣危難,國庫得到補充,受災百姓得到安頓,那時再正本歸原,於朝廷又有何損?」
軒平眉目含慍,依舊忍著不發作,然而聲音里已帶上了八分火氣。
「容國稱臣屬,每年都要獻貢,何不直接勒令他們增加貢賦補上府庫虧空?而非要出此殃民之策?」
鍾離煜突然一笑,卻似有幾分咬牙:「遠水難救近火,如今正值炎夏,容國獻貢還要等上半年。再說,萬一容國不願增加貢賦又當如何?以兵伐之?我軍前年才戰罷,國庫眼下又不足,與容國再戰一定能勝?倘若不勝,容國便知我兵不能戰且國庫空虛,公然毀棄和約又該如何是好?」
他連發數問,理直氣壯,軒平說不過他,心中又急慮如焚,索性轉身一撩衣袍,徑直向成玄策跪下。
「臣情願一死,懇請王上不要售官,另尋良策!否則官法擾亂,百姓受苦,定有社稷傾危之患!」
鍾離煜見狀,也跟著跪下:「軒大人所言有理,臣亦以為然。那就請王上裁減宮中用度,節衣縮食,以身作則號召百官克勤克儉,共度此難關。」
成玄策沉默地注視著二人,目中微泄一絲煩悶,手指在奏案上不斷點敲著。他如今對鍾離煜有一絲隱微的疑慮,然而軒平的意見聽起來又實在不夠有效。底下兩位臣子皆是一言不再發,跪著的姿勢一個比一個僵硬。過了好半晌,方才聽得桓王開口。
「節省宮中用度也不過是杯水車薪,前次清查逆臣黨羽連坐無數,已引起百官惶恐,倘若此次再搜刮官員,只怕君臣離心。眼下暫且按鍾離煜所議辦理,挑選補官時仔細考校便是了。」
千里之外的曇林王宮,今日深陷在一片沉悶而緊張的氣氛中。
端如要生產了。
焚音聖女不愧號稱神使,給的丸藥靈驗非常,直到端如有孕之後,千機公主才得知此事。她雖然生氣身邊的人瞞著她自作主張,但從此解除了自己的困境,心情也就好轉起來。端如的孩子既然是為她生的,自身能得到的尊榮也就可想而知的有限,千機公主既感激又歉疚,加倍對她好。端如孕期安住在王后寢殿,滋補佳品一樣不缺,用度侍奉真如王后懷胎。臨盆之日,千機公主傳來宮中最好的產婆,主動把自己的臥榻讓出來,也不覺忌諱,這在她的性情而言,已然是無比難得。
產房內人多事雜,千機公主插不上手幫不上忙,為免添亂只好避出去。焚音聖女和狄通明也來了,一樣在走廊里等著。
現在已是下午,日頭漸漸西偏,廊前的花樹被拉出了長長的影子。千機公主半個身子落在樹影里,仰頭望著樹上的花,那是一株槐樹,眼下已過了花期,玉蕊零落,卻多出了許多槐角,一串並著一串,密匝匝垂了滿樹。千機公主對它望著,不知不覺發起呆來。她想這些槐花明明清香得很,怎麼結出來的果實卻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苦味呢?
她還未參透這樹與花、花與果的奧義,便被一陣嬰兒啼哭聲打斷了神思。
「生啦?」
千機公主驚而後喜,忙不疊地跑進寢殿,差點撞到端著水盆走出來的宮女。
產婆抱著襁褓中的嬰兒,含笑向她行禮:「恭喜王后,是個小王子。」
「端如怎麼樣?」
「王后放心,母子俱全呢!」
千機公主大喜,飛步奔到臥榻前,探望她的大功臣。端如滿臉冷汗,虛弱得講不出話來,聽到千機公主闖過來,剛合上的眼皮又勉力睜了開來。
「太好了……」千機公主在榻沿上坐下,拿手帕幫她拭汗,安心而滿足地嘆氣,「總算都過去了,什麼事也沒有了。端如,太好了,你勞苦功高,你是我的大恩人!要不要喝點水?來,端水來!」
宮女應命端來水杯,千機公主扶起端如,看她喝了水,靠在床柱上恢復了點精神,便滿心歡喜地傾過身去抱住她。
「以後你還是這孩子的母親,我們兩個一起把他養大,好不好?我請大王給你個位份……」
「公主……」端如嗓音微弱,無精打采地笑笑,「現在說這些幹什麼?我好睏……」
「哦對,你現在該好好休息。」千機公主被這一提醒,才意識到自己太吵了,羞赧地笑了一下,「你想不想看看孩子?我抱過來給你看看?」
見端如點頭,她便高興地起身下榻,去抱產婆懷裡的嬰兒。
冷光一閃而過。
產婆驚呼出聲,險些沒抱穩孩子。千機公主愕然回頭,下一瞬,臉上全是恐怖之色。
「你……你在幹什麼……?」
狄通明不知是什麼時候進來的,突然就出現在臥榻前,手裡的長劍毫釐不偏,直直插在端如的心口上。那毫無反抗之力的女子來不及喘一口氣,便已魂斷繡帳。
「狄中郎,你……」
跟來的焚音聖女似也對這一幕非常意外,她的反應極為迅速,立刻轉身對千機公主跪下。
「焚音疏忽大意,未能及時制止,請王后降罪!」
千機公主根本沒有注意到她,眼前的景象撕裂了她的心。她拖著步子向臥榻走了一步,便控制不住平衡跌倒在地。狄通明猛一抽劍,鮮血噴灑了一片,抽劍的餘力將軀體帶得傾翻,滾落在床下。
「端如——」
千機公主爬過去,就著模糊的視線將人抱住,嘴唇哆嗦著,低啞的問語初時含在喉嚨里,漫上舌根,滾過舌尖,最後終於衝出口來。
「為什麼……」
「為什麼?」
「為什麼要殺她?!」
千機公主憤怒擡首,看待狄通明的眼光如同見了魔鬼。他在做什麼?他到底要做什麼?年輕的王后心沉在悲痛的深淵,卻並未立刻哭出聲,恐懼和迷惑已經將她整個人死死占據。
狄通明隨手抽過枕巾,面色如常地拭去劍鋒上的血。
「王子的生母必須死。否則萬一以後不聽話……」
「她聽話!她一定聽話!她從來都聽我的話!」
千機公主搶言道。
狄通明沒有作聲。千機公主發現他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,一道電光突然閃過她的腦海,她頓時明白了什麼。
「你是故意的……你們根本就是故意的……」
她指著狄通明,指尖又依次掠過周圍其餘的人。她渾身顫抖,淚水順著臉頰滑下,不知究竟是為誰而落。
「你們……你們一早就想好了……要她死……」
「你們就是不願……讓我身邊留下一個真心待我的人……」
懷裡的軀體漸漸冰冷,千機公主嗚咽著低下頭去,緊緊抱住她可憐的婢女,卻抱不住她迅速逝去的生命。永遠聽話的端如,永遠溫馴的端如,永遠忠誠不二的端如……她陪著她長大,為她拋別故里,因她一念之私便隨著她遠赴異國他鄉,又為她含垢忍辱誕下王子。她熬過了生產的鬼門,卻沒能躲過陰謀的利斧。
落日的輝光掃過窗戶,窗台上的鳥雀不知悲喜地亂叫著,樹叢的暗影跟著餘暉移入室中。殘霞似血,忽然收進了夜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