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章 鳴鶴在陰
2024-09-14 13:04:00
作者: 風竹月夜
第二十九章鳴鶴在陰
百尺樓外,瀟瀟雨歇。
樓內曲音繞堂,疏越悠揚。一時沖霄直上,奇響凝雲;一時宛轉低徊,清哀流遠。須臾琴弦收聲,曲終音止,但聞簾外風聲如嘆,仿佛餘韻未絕。
「無邊菰蒲,靄靄停雲。情同鍾子,弦追越吟。去國千里,何以寫心?」
倚窗而坐的文憶年漫聲吟誦了幾句,道:「昭國女王昔年入北桓為質,渡江時作《停雲曲》以寄哀思。此曲在王叔指下,倒是別有況味。」
他對面席位上坐著的是個青年人,容貌氣度溫柔敦厚,聽得此言藹然一笑,望向琴案邊的王肅。
「王叔所奏,不是去國之思,而是……」
言未盡,似乎想起什麼,自己默默地收住了。側邊隨即響起個聲音。
「不過是『憂國之嘆』四個字,這又何必諱言?雖然說『君子敏於事而慎於言』,可如梁大夫這般,也未免謹慎得過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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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話的是太學博士文修年,文憶年的胞弟。文家兄弟與王肅向來交情不錯,文修年性子耿介,今日聚會又是私宴,說起話來更少些顧忌。
梁懸黎被他當面教訓,容色依然溫文,平和地道:「在座者心中自知,我又何必言明?不說無礙,說之無補。」
王肅一直沉默地坐在原處,右手擱在琴旁,食指在琴案上點畫了幾下。離得較近的文憶年看出來,那幾個筆畫正是在寫「昭」字。
昭國麼?文憶年心有所思。昭國君臣相得,上下一心,近幾年來內政清明,美譽聞及鄰國。王肅見賢思齊,念彼及此,想起容國自身現狀,心中不免更添鬱結。
「我身為執政,邦國不安如此,是我無能所致。」
王肅終於沒能忍住,一句慨嘆衝口而出。儘管語氣壓製得足夠平靜,宴會那一點表面的和樂氣氛也已被驅散於無形。
「王叔不必過於自責。」梁懸黎溫聲道,「凡天下之事,沒有朝夕可成的,今日局面,也非一人之過。」
王肅道:「我也知道,治國如治病,理亂如抽絲,沒有指望過立竿見影。可是凡所舉措,效果總是不如人意。善政難施,積弊難除。」
「以我之見,根本還是在獄治。」文修年插口道,「昭國整肅律法,使上官陵為國相,韓子墨為司刑,執法無私,糾察嚴明,以致吏員不敢貪墨,豪強不敢抗命。於是令出如山,施政無阻。王叔若能使大王同意整頓獄治,善政怎會難施?」
王肅微微地苦笑,卻不言語。
文憶年轉過身來,擡手在弟弟肩頭一拍,笑道:「好兄弟,你淨說這些不食煙火的話,哪裡知曉真正的難處?大王同意?同意又有何用?大王的性子愛憎分明,所愛之人犯重罪也必要輕恕,所恨之人犯輕罪也必要重懲。就算他嘴上同意,實際做起來又成了另一回事。」
文修年冷笑:「這可真應了古人的話,『有亂君,無亂國,有治人,無治法』。但我不明白,王叔身為首輔,只要利於大局,就算偶爾犯顏,違逆大王的心意行事,又有何妨?倘若事事求全,唯君王馬首是瞻,他豈不白做了這個相輔?」
文憶年無奈搖頭:「你想得簡單。」
文修年出神地注視著眼前的酒壺,移時,擡頭看向王肅:「如果王叔覺得整頓獄治太難,不妨先從用人下手。」
「我一直留意遴選才俊,只是……」王肅頓了頓,喟然一嘆:「才子不少,有治世之能者罕見。」
「賢者並不罕見,而是選拔不得法。」文修年道,「王叔所謂的遴選,怕只限於世家子弟。他們精於六藝,卻不識民間疾苦。更有一類聰明子弟,雖於弊端有些認識,卻為了眼前的家族利益緘口不言,裝痴作愚。王叔若真欲選拔賢才,就不應拘泥門第,因循舊制。」
文憶年聽得直搖頭。
「你這是要把王叔架在火上烤。」
「昭國能行,容國怎就行不得?」
「兩國情況不同。」文憶年飲盡殘酒,把酒樽頓在桌面上,「昭王先祖因功封侯,自身豢養了不少私人幕士,對世家的依賴原本就更小一些。」
文修年抿了抿唇,支頤不語。
氣氛頓時陷入一片沉悶。
王肅思忖了一會兒,轉頭想問問梁懸黎的意見,視線一掃,卻見他坐在酒案邊,悶聲不響地擺弄著幾枚錢幣。
「你這是?」
「幫你起了一卦。」梁懸黎答著王肅的問話,手裡不緊不慢地擺好最後一枚銅錢。
「雲雷屯,君子以經綸。」
王肅沉默著。
「屯者,難也。」
「難是肯定會難的。」文修年再度開口,「但若因為難就放開手,局面只會越來越不可收拾。以門第用人是強行割裂士人,群體分裂意味著矛盾加劇,不同群體之間越是界限清晰,動亂就到來得越快。齊朝中後期動盪不休,原因之一就在於此。因此明智的執政者,總會設法延緩這一進程。拋開公平仁義不談,這也是國家利益問題。」
王肅目光一動,向他看去。文修年神色如故,擱在酒案上的手卻不知不覺地攥緊了。
王肅沉吟片刻,推琴而起。
「修年說得對。我已經猶豫太久,也耽誤太久了。倘若一味念著君王之心、自身榮辱,而不敢為國事作為,王肅豈非尸位素餐?何必白白占著首輔之位?」
文憶年仰頭望著他,那張熟悉的面容一如既往的不見喜怒,眼神卻少有的堅決。
喉結微微滾動,文憶年無聲一嘆,話語幽然出口。
「昭國擁三端之才,可以一蹴而成功。我輩雖為駑馬,亦願盡十駕之力。只要王叔決意著手,千難萬險,憶年與你共赴之。」
不以門第出身取士不僅對寒門士子有利,也與商人的訴求不謀而合,唯一需要撫平的是高門士族的不滿。王肅因而決定放開對士族入市的禁制,算是給予他們的補償。雖說士族中違禁做買賣的早就不乏其人,但如今名分正定,更能進一步瓜分商人的市利而不受詬病,也讓他們心裡平衡了不少。朝堂內干戈暫息,大體上有團結一致的趨勢,王肅其餘的計劃便得以逐步施展,幾個月過去,一切漸漸進入正軌,上下風氣隨之一變。
可是,就在群臣各得其所,朝內晏安祥和的時候,容王的疑慮和怨怒卻日益沉積起來。
容王鏊本是先王少子,幾個哥哥為了王位爭得頭破血流的時候,他不過是個初入癢序的孩童。等到先王將要歸天時,幾個哥哥死的死廢的廢,大位就落到了年少的王鏊頭上。先王覺得他幼稚,在處理國政上缺乏經驗,便立王肅為相輔,政事全托於王肅。
王肅在士林中素有名望,又有叔父之尊,王鏊深感自己被壓了一頭,繼位之後便著力培養自己心腹,以期對抗叔父的相權。王肅本無相抗的意思,見君王提防自己,只得更加謙恭以示忠順之心,凡有決議不敢自專,都先呈入宮中,王鏊與左右商榷通過,才交付門下執行。
可是最近,王肅竟然一反常態,好幾項決議在他明令駁回的情況下,仍要堅持施行。更可氣的是,朝堂上二人相爭,群臣大都站在王肅那邊。王鏊被眾勢所逼,不得不讓步,回到後宮,卻更加寢食不安氣憤難消。滿宮妃妾動輒獲罪,見到君王總是誠惶誠恐。王鏊看得厭煩,索性連後宮都懶得去了。
宮中人人自危的時刻,卻也有幾個人過得如魚得水,比如內常侍杜延恩。
杜延恩是王鏊的潛邸舊人,隨侍多年,早把主人的脾性摸得透徹。王鏊一皺眉,他就知道癢在何處。他的耳目又靈敏,內外諸事多有風聞,這些日子見容王煩躁不安,心內私自揣想幾回,也就有了個大概。
用膳時,王鏊動了兩下筷子便扔在一邊,杜延恩看在眼裡,腦筋一動,端來一碟新制糕點。
「大王近來胃口不佳,不如嘗嘗這個?」
王鏊興致缺如:「這是什麼?」
「玉珍糕,曹太醫給的方子。」杜延恩笑顏卑順,「奴婢前日碰見他,說起調理之事。他說藥補不如食補,這點心甘而不膩,常食益氣,連王叔都誇讚過呢!」
王鏊拈起一塊糕點丟進口中,聽得此語,咀嚼的動作一頓。
「他最近去過王叔那裡?」
「那是。夫人身體不好,他常去府上問診。」
這個答案毫無新意,王鏊喪失了興趣,翻著奏章隨口問:「王叔身子還好嗎?」
「聽曹太醫說,他近來常在府中宴客,想必是不錯的。」
「宴客?宴什麼客?」
王鏊不太高興,他在宮裡食不甘味寢不安眠,那個給他添堵的罪魁禍首倒好,成天會宴賓客?
「有的是朝中大臣,有的是謀求仕進的寒士,還有些商人子弟給他送金銀,不過聽說王叔沒收。」
王鏊捏緊了奏本,眉宇間一片陰雲越積越濃。
「他可真會裝模作樣,兩面收買人心。往日倒是我小瞧了他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