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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章 他山之石

2024-09-14 13:03:58 作者: 風竹月夜

  第二十八章他山之石

  《列國志·北桓志》:丁未年冬,晏嬪歸寧,桓王使謝璇護送,密求與長楊合攻昭國。二月,晏嬪返見桓王,言長楊王藏王子玄晞,甚親愛之。王乃憎長楊,不復言訂盟之事。

  晏飛卿站在長鏡前,左顧右盼,端詳著身上的新制宮衣,心情說不出的美妙。

  依著鍾離煜的提點,她在長楊留心暗訪,果真得到了成玄晞的下落。回到北桓,她第一時間將此消息私下稟報給成玄策,成玄策果然對她刮目相看,還晉了她的位份。如今她是一宮之主、賢妃娘娘了,不但見到桓王的機會變多,就連衣飾都更美了。晏飛卿素來愛俏,從前當低級嬪妾,總不免有明珠蒙塵之憾,一朝改頭換面,自己先就心花怒放。快樂起來,風流神采便都回來了,她對著鏡子越看越歡喜,只覺自己果然天生麗質如花似玉,從前那般自哀自毀實在是想不開。

  「今兒天氣好,娘娘不如出去轉轉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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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綃兒幫她整理著衣襟,一面笑著說話。自從晏飛卿將她從宜笑樓贖出來,她無處可去,便隨著晏飛卿來了桓王宮,恰遇上晏飛卿晉妃位,她就跟著當了近侍宮女。

  紫梅初綻,朝露未晞。主僕兩人相依相伴,攜手說笑同行。方走近東門,忽見迎面行來一人。晏飛卿注目一望,是鍾離煜。

  她自覺受了對方恩惠,對他很有好感,於是主動打招呼:「鍾離先生。」

  「賢妃娘娘。」鍾離煜的態度和善而謙恭,慢悠悠行了個禮。

  「這回真是多謝先生!」晏飛卿笑道,「若不是你提醒我……」

  「鍾離煜卑賤之人,些許微言,不足言謝。」鍾離煜不動聲色地截住了她的話頭,「一切都是王上的恩典,娘娘可不要謝錯人。」

  晏飛卿住了口。她早已不是初入宮掖的姑娘,沒那麼不知事務,也聽說過有些臣子侍奉君王,是比妃嬪更小心的。此刻見鍾離煜推得堅決,便知趣地不再提起這一茬。

  鍾離煜問她:「娘娘宮中可還安順?」

  「還好。」晏飛卿唇間蹦出兩個字,繼而又似想起煩心事,臉色微苦,「不過後宮的交際真是麻煩!我真是不明白,為什麼總會有人喜歡為雞毛蒜皮的事爭來斗去,王上也是,為什麼不立王后呢?」

  「據傳王上為太子時,先王曾想讓謝鯤將軍的長女謝瑤做太子妃,婚期未至,謝瑤卻突發急病而死。王上對此掛懷至今,認為虧欠了謝家,繼位以後也不曾立後,想來也是悼念她的意思。」

  晏飛卿垂下臉去,心底暗自生出一層抑鬱。原以為成玄策對哪個女人都一樣,想不到對他早逝的未婚妻倒是情深意長。

  「王上到底喜歡她什麼?」她忍不住咕噥。

  「大概喜歡她有能耐吧。對王上來說,她和謝家有功勞,有恩情。」

  「也是。」晏飛卿點點頭,不得不承認,「謝瑤能上陣會殺敵,這種能耐一般女子也比不了。」

  「能力有很多種。上陣殺敵是一種,料理內務、安定六宮也是一種。」

  「安定六宮?」

  「你想學麼?」鍾離煜微微一笑,「凡天下之事,都是人的事,後宮也不例外。以你目前的身份,不適合做太多的事,倘有煩亂,鎮之以靜。」

  「鎮之以靜?」

  「就是息事寧人的意思。妃子相爭,你要勸和;宮女鬥氣,你要撫慰。總之,不要激發衝突,要設法解決衝突。愛人好過傷人,用威不如用恩。」

  他的話語很簡單,晏飛卿聽著卻為難得很。

  鍾離煜笑看著她,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。

  「你已是四妃之一,有別人沒有的機會,不要只想著以色侍人。照我的話去做,後宮因你而清寧,王上自然歡喜,自然欣賞你、高看你。何愁恩幸不固?」

  鍾離煜淡淡說罷,擡頭望了一下天色。

  「時候不早,我該去見王上了,娘娘保重。」

  路遇晏飛卿不過是插曲。鍾離煜今日入宮,原有更重要的事。

  成玄策自繼位之後,一直謀劃興利除弊,然而諸事紛雜,利益牽扯眾多,外忌豪富,內忌相權,總有難以措手的感覺。自從鍾離煜來到,常為他抽絲剝繭解決疑難,效果都很不錯,成玄策因而對他日益倚重,近來常召他入宮,商議強國之策。

  「休兵數歲,國庫仍然虧空。本王想做一點事,個個都說做不了,難道真的要學武王查抄群臣、填補國庫嗎?」

  「臣民是君王真正的本錢。查抄群臣或許可得一時之利,但非長久之計。何況錢財有用完的時候,怨恨卻難以消弭,群臣離心,君王就孤立,這豈是真正的強國之法呢?」

  面前謀士句句為國為君,成玄策心中激賞:「先生所言極是,那可有別的良策?」

  鍾離煜道:「賦稅的很大一部分,是消耗在了軍費上。武王設立十二坊,遍選國中勇武之士充為坊兵,雖然因此得到強大兵力,統合北地,卻也為朝廷增加了負擔。依臣之見,王上不如簡兵立法。」

  「你是說削減兵卒?」提起這個,成玄策並不反對,「近年兵員太多,來歷太雜,難以約束,倒也是該精簡精簡。不過這『立法』二字,又怎麼說?朝廷並不是沒有律法。」

  「現有的律法是舊律,乃是配合先王的政令所設立。如今王上既要行新政,自然需要重訂新法,法令明確方能用事。據臣所知,昭國用嚴刑整頓朝綱,頗有成效。」

  「嚴刑峻法以立君威,的確不失為可行之道。」成玄策沉吟著,點了點頭,「北桓法令荒廢久矣,是該嚴肅整頓一番。不過律法乃國之重器,此事該讓何人執掌呢?先生可有人選推薦?」

  鍾離煜觀察著他的神色,須臾微笑道:「臣交遊不多,並且沒有識人之明。用人的事,還請王上自行斟酌。不過關於新法執掌之人……臣另有一言。」

  「先生請講。」

  「古時燕國國君用子之為相,子之想攬權自重,對燕王說:『恩惠賞賜是取悅於人的好事,用刑施罰是得罪人的壞事。不如大王來做好事,讓大家感恩戴德;我來做壞事,讓大家的怨恨落在我身上。』燕王很高興,於是把刑罰律令完全交給子之,後來燕國的臣民都只畏懼子之,而不在意燕王。子之南面行王事,三年而國家大亂。」

  鍾離煜說到此,直對上桓王的注視,神色忠純之至:「『國之重器不可示人』,王上也知律法是國之重器,為何要讓他人操持權柄呢?」

  成玄策笑了,欣悅地握住他的手。

  「先生所言,正合本王之意。」

  桓王對鍾離煜信重愈深,軒平對他的惡感越大。成玄策看在眼中頗覺好笑,卻並不很在意。文人相輕,近臣之間彼此嫉妒,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。

  軒平絕不承認自己在嫉妒什麼。他有一種緊迫的危機感,但無關自己的權位。可成玄策並不理解這一點。這也難怪,畢竟鍾離煜的建策大都不錯,講的道理從來都很中聽,所以每當軒平說此人可疑時,成玄策總覺得他空口無憑,純粹出於私心。

  因此,當成玄策告訴軒平,簡兵立法是鍾離煜的主意時,軒平驟然陰沉的臉色只讓他感到不耐煩。

  「臣覺得,此事還需要慎重考慮。」

  「你這是對人不對事。」桓王的不滿溢於言表,「你們兩人都是難得的棟樑之才,不要為了那點私人偏見耽誤大局。」

  「臣知曉。」軒平躬身,「但據臣看來,鍾離煜此人不簡單,恐怕另有所圖。」

  「證據呢?」成玄策嗤笑一聲,「要是有什麼確切的消息……哪怕是風言風語也行,你都直接告訴本王,不必拐彎抹角!」

  軒平啞然了。他的確沒找到過什麼事實能佐證自己的猜疑,可他就是對那個人無法放心。

  他仿佛有一種特別的本領,能看穿任何一個人的真面目。他的直覺告訴他,鍾離煜肯定還有另外的面孔。驕傲的,執著的,剛強的,譏誚的,自以為是的……隨便什麼樣的,反正絕不只是他現在表現出來的這個樣子。

  君臣二人不歡而散,軒平憋著一肚子悶氣走出宮門,偏是冤家路窄,迎面遇上讓他生氣的那人。

  他的怨氣不由化成了尖利的譏語。

  「二殿下和徐先生冤死九泉,你倒是活得心安理得。」

  鍾離煜對他頑固的敵意早就見怪不怪,只是納悶地皺了一下眉頭。

  「我看起來像是會殉主死節的人麼?」

  「不像。」軒平答得乾脆,鋼針似的眼神盯著他,「但也絕不像會踩著故主的屍體謀求功名利祿的人。」

  鍾離煜忽然笑了。

  如果他沒記錯,軒平從見他第一面起就對他有所疑慮。也就是說,從那時起,軒平就對他的真實個性至少有一種模糊的認知。

  難怪女王陛下非得將這個重任交給他鍾離煜。換做別人,恐怕還真應付不了這陣仗,早早就被軒公子的眼光扒得皮都不剩。

  他突然覺得有點可惜。若非立場相違,他和軒平或許真是可以深入溝通一番的。

  「軒大人的話太嚴重,鍾離煜當不起。我今日所得的一切,與二殿下之死毫無關係。說起來……二殿下究竟是怎麼死的,在下尚未調查清楚,軒大人說他『冤死』,莫非知道點什麼?」

  軒平神色一滯,驟然想起沈明良的死有自己一段因由在其中,倒不好吭聲了。

  成玄策聽從鍾離煜建議,用嚴刑峻法整頓朝綱,所出意旨若有人反對,輕者鞭笞降職,重者廢黜屠戮。群臣受到震懾,連同丞相殷時存在內無不三緘其口,成玄策頓時感到少了許多束縛,能夠大展宏圖,以此歸功於鍾離煜,對他褒獎備至。

  鍾離煜回到家,史循正靠在椅子裡看書,聽到有人進屋也不轉頭,只是嘴裡說:「奸臣回來了!」

  對於鍾離煜的真實身份,兩人心照不宣。事實上,史循來到北桓前,一直被留在昭國,沈安頤想給他授官,被他拒絕了。他自稱愛做閒雲野鶴,性情不適合入朝,沈安頤沒有強留他,但心裡多少以為這是託辭。可鍾離煜知道,史循的確是這樣的人,因而即便心知史循看破了他的身份,也沒有太多憂慮。

  當下聽史循說他是奸臣,鍾離煜非但不慌張,反而覺得饒有趣味。

  「這是什麼話?」他故意要逗一逗對方,「我為桓王獻的都是治國良策,你不誇獎我也就罷了,怎麼好說我是奸臣?」

  史循把書一合,撂在桌上,瞅著他笑。

  「我雖才疏學淺,也算讀過幾本史書,總結過一點經驗。歷來亡國之君有許多種,奸佞也有許多種,他們侍奉君主的細節或許不同,大體上卻不過六個字:『縱其欲,順其意』。」

  「哦?」鍾離煜聽得興起,「詳細說說。」

  「就比如這用法一事。有的君主性子剛愎,或者好猜忌,讓他用嚴刑容易,施寬政卻難;有的君主性子懦弱,勸他行寬法容易,用嚴刑反而難。剛愎加上嚴刑,就易於變成暴惡;懦弱又用寬法,則難免綱紀廢弛。順性容易、逆性難,難者興國,易者亡國。可誰不喜歡做容易的事?誰不喜歡別人順著自己的意呢?所以做諍臣總比做幸臣難,亡國總比興國容易。」

  鍾離煜目睛不動地注視他半晌,忽地笑出聲。

  「好啊!幸虧你不為桓王謀事,否則我又要多一個勁敵。」

  史循也笑了笑,見他在對面坐下,便傾身幫他倒了一杯茶。

  「知其所以存者,知其所以亡。」鍾離煜嘆道,「我現在覺得,女王陛下不把你留在朝中,卻遣來此處,實在是用人不善。」

  「她不是不想用我。」史循道,「陛下曾說我是『美玉自沉海』,我當時回答說:總好過『鯰魚強上竿』。她沒法子,才讓我自擇去路,你說我冥頑也罷,反正我到現在還是這個想法。」

  鍾離煜抿一口茶,搖頭髮笑。

  「我為求大名,因而來到此地;你是不求名,竟也來到此地。造化真是有趣。」

  「經書上說『天下殊途而同歸,一致而百慮』。」史循自斟了一杯茶端在手中,怡然笑道:「也許將來,咱們能殊途同歸也說不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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