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七章 檀心初吐
2024-09-14 13:03:02
作者: 風竹月夜
第四十七章檀心初吐
總管太監潘濂站在儀鳳門下,不時搓一搓發冷的手指,半是疑惑半是焦急。
根據龍武衛昨天傳回的消息,公主今日便能安然返抵王都。昭王聞信派他親自到宮門迎接,誰知左等右等,眼瞅天都黑了,滿天星星都開始爭相向他眨眼睛,卻仍不見公主玉駕。
他叉著手立在原地,跟星星們眉來眼去,心內一會兒埋怨禁軍消息不靠譜,一會兒擔憂昭王雷霆之怒遷到自己頭上,不知不覺發起呆來。
一騎快馬揚塵而至,「咻」的一聲,飛到他眼前的鞭尾驚險收住,扣進一隻素白的手中。
「吁——」
馬上人勒韁回頭,向他笑道:「大晚上的,潘總管不在父王跟前伺候,出來夜觀星象?」
潘濂定睛一看,喜從中來,趨步近前輕撫馬頭:「公主可算回來了!陛下等得急呢,公主不必下馬,這就請隨奴婢面見陛下吧。」
自從公主歸國以來,昭王對其愛重之心與日俱增,他可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,此時又怕回命太遲令昭王不滿,便有意先在沈安頤這裡討一點人情。
沈安頤哪能真的馳馬入宮?會意微笑:「多謝總管,只是於禮不合。我自己路上遇到點麻煩,耽擱了天色,倒教父王牽掛,總管費心了。」
潘濂聽她口吻和氣,言辭中歸因於己,並不捎帶旁人,知道事情妥帖了,不由鬆了口氣,見她下馬,忙殷勤來扶。
說話間身後又有幾匹馬馳近,原來是上官陵帶著尹璋和石榮趕到。幾個人拴好韁繩,潘濂早向宮門守衛傳過昭王口諭,因而不需額外通名,徑直入宮。
長年殿內高燭熾燃,煌煌如晝。
「臣等奉旨護送公主往返,幸不辱命。」
上官陵三人在丹墀下恭敬行禮,如實稟告路上所遇諸事。昭王倚榻而坐,四指無聲點敲著身旁檀木几上的棋枰,面無表情地聽著,直到聽見鍾離煜行刺,方才神容微變。
「鍾離煜?」
「是。」
無須多餘的言辭,這一個名字就已經傳達了一切。
但相對於深廣如海的君王之心,它能激起的漣漪也不過轉瞬即逝。
「你們都知道了?」昭王問得平靜。「知道」二字,自然是指臨臯近來的變故。
上官陵再應:「是。」
昭王沒再說話,氣氛變得滯重起來。稀薄麝煙之中,沈安頤望著父親鎖成川字的蒼眉,忍不住輕輕開口。
「父王打算如何處置二王兄?」她的聲音也輕柔得像一縷麝煙。
昭王移目看向她,卻問:「你想讓為父如何處置呢?」
沈安頤斂衽鞠躬:「女兒身在廟堂之外,所知不過眾人傳言,難辨情偽。惟願父王明察實情,慎重發落,莫令親痛仇快,骨肉蒙冤。」
昭王眼皮抖了抖,擡起兩指按揉了一會兒額角,沉嘆道:「晚了。」
沈安頤一愣。
「本王今日遣人密傳他入宮問話,結果得到回報,他人根本就不在府中,逃了。」
「逃了?!」幾名臣子都吃了一驚。
「是啊……不知道什麼時候跑的,整個王城裡都找不到人,禁軍已經出城搜了。」昭王右手屈握成拳,沉重而又悄無聲息地捫在棋枰上,日漸鬆弛的面頰竟在此刻繃出了一點稜角,語氣里泄出幾絲煩躁和憂憤,「本王現在只希望他能放聰明一點,千萬不要跑出國境……」
否則一旦落入敵國之手,事情將會變得更加複雜。
沈安頤默然無言,凝向昭王的目光里漫開綿綿不絕的憂心。她的父親在燭燈下顯得過於憔悴,這場變故似乎極大地消耗了他的生命力。在她臨走之前,他的病情分明已有所好轉,可現在卻像被一仗打回原形,衰頹之感更勝從前。
她獨在異國羈泊六年,好容易返歸故土,父親的生命卻如映火殘冰,實在讓人情難以堪。
昭王的思緒已經從沈明良的事情上轉開,責問起石榮:「本王命你接回公主,你為何竟敢玩忽職守,關鍵時刻不在身邊護衛?」
石榮低垂著頭,心內嘆苦。他原本就是怕荒郊野外耽擱出意外,想讓公主早些回宮,這才叫尹璋護著公主先走,誰想到如此背運?公主偏就在自己沒跟上的時候出了岔子。
面對昭王問責,他不敢頂撞,只得自己默吞苦果,口稱「臣知罪」,老老實實跪地接受處罰。
昭王於是喚潘濂:「傳旨,革除石榮龍武衛統領之職,貶出禁軍,永不復用。」
石榮身軀僵住。他知道昭王會降罰,卻沒料到會罰得這麼重,他出身寒微,與很多貴胄子弟不同,坐到這個位置完全是憑著真本事一步步爬上來的,昭王這一開口,不但阻斷了他的前程,更抹殺了他數年的汗水辛勞。
他心頭憤懣,卻終究在昭王威嚴的審視下咽回了求饒的話,含悲忍淚起身,準備跟隨潘濂退出去。
「父王。」
沈安頤悅耳的聲音突然響起,截停了二人的腳步。
「他並非有意瀆職,倒是為怕耽誤了進城才建議女兒先走一步。況且雖是他所提議,最後做出決定的人卻是女兒,望父王明鑑。」
她和緩清晰的言辭聽起來懇切而又坦蕩,昭王閉目靠在座中,懶懶問道:「你想給他求情?」
沈安頤流光晶瑩的眼波從石榮身上一轉而過,道:「安頤不願蒙蔽父王聖聰。」
昭王靜了片刻,忽然笑了一聲,沖站在下邊候命的潘濂吩咐:「石榮降兩級,暫且……留在龍武衛聽用吧。」
「謝陛下!」
石榮屈膝叩恩,似乎無意地掃了一眼沈安頤。
待到臣子們依次退出宮殿,昭王才復又睜開雙目,隨手從藤簍里抓了一把棋子。
「來,陪為父下一盤。」
沈安頤欣然從命。這是父親病中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,只要不在他太過勞神的時候,她從來都是樂意奉陪的。
自從回國以來,她的棋力長進不少,然而與昭王相比仍有差距。到了中盤,沈安頤漸覺吃力。她正在撚子斟酌,忽聽昭王幽幽嘆道:「可惜。」
沈安頤怔了怔:「父王?」
「本王倦了。」昭王推開棋枰,緩慢地轉動身體尋找合適的躺臥角度。
沈安頤放下棋子起身走過來,扶著他躺下,又命宮人端來一盞桂花茶,柔聲勸道:「父王倦了就歇息吧。天黑得越來越早了,捂著暖暖身子也好。」
「為父的精神真是一如不如一日。」昭王就著她手中飲了一口熱茶,苦笑著嘆氣,「現在連一盤棋也下不完。」
沈安頤轉過臉,順著他的視線望住那半盤棋。縱橫的經緯之上黑白交錯,嵌合蜿蜒,有如鏖戰的蛟龍,卻在搏擊的關鍵時刻戛然不動了。
她隱約感覺到這聲嘆息弦外有音,父王所憂慮的,僅僅是一局下不完的棋麼?
「為父是真的老了……」昭王仰躺下來枕住圓枕,悵然若失地凝望著上方的虛空,「可惜,你的兩個哥哥是指望不上的……」
沈安頤心頭一緊,到底沒有吭聲。
昭王又道:「老二的妾室昨日誕下一名王孫。」
沈安頤略略一忖,道:「倘若父王願意,也可以立小王孫為嗣君。」
單從法統上講,立小王孫自然也是名正言順的。但沈安頤知道父王並不中意這個人選。
昭王的作風從來是要麼不做,要麼就得堅持到底,在更法改制的大問題上尤其如此。沈明良雖然一直旗幟鮮明地支持新政,但昭王知道,那多半是為了博取他的好感。等到自己死後,他能自己做主時,是否還會頂著壓力甚至危險將事情繼續下去,卻是極大的疑問。
幼主繼統呢?那意味著太后稱制。她的二王嫂並無政才,權柄不是落在外戚手中就是落在丞相手中。馮虛雖然忠誠,對新政卻向來不置可否,將來若衝突加劇,為了安定朝內,放棄新政是他很可能會做的選擇。
昭王理想中的嗣君,應該既能以溫柔的表象暫時穩住反對派,又能心懷堅志,按照預訂的計劃逐步推進新政,完成他未竟之業。
沈安頤知道自己何等適合。
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,只在於她是公主,而非王子。
「母弱子幼,社稷難安。」昭王緩緩道,「本王如今也想開了,與其對從前的舊怨耿耿於懷,倒不如保住眼前。本王有意向北桓投書稱臣,好歹讓子孫免於外患之苦……」
沈安頤猛吃一驚:「父王!」
這個宣告大出意外,意外到簡直讓她覺得匪夷所思。腦子裡嗡嗡作響,她的手腳一陣一陣地發冷,仿佛得了寒病,幾乎要打起擺子來。胸膛迅速被憤懣和恥辱感充溢,使得她一方面想把頭埋進地磚縫裡,另一方面卻又險些控制不住要跳起來喝止。
昭王的視線漫不經心地掃過她:「你有異議?」
聲氣中全無慈藹,儼然竟是殿堂質詢臣下的威懾之意了。
「父王!」沈安頤情緒難忍,一下跪倒在榻沿邊,「父王一向英明,怎會以為投書稱臣就能使昭國免於外患?北桓虎狼之志,虺蜴為心,所圖在於天下,又豈會滿足於寸金之禮?以戰志求太平則國存,以偷安求太平則國亡,外取諸侯之辱,內寒貞臣之心,縱能偷安一時,傾覆也只在旦夕而已!」
昭王默不作聲。
沈安頤難以置信地望著他,臉色越來越蒼白。
「父王……」她的嗓音突然哽咽,「就算您不肯顧念捐軀的將士,也求您想一想您枉死的女兒……」
安頎的死從來都是父女兩人共同的心病,她無論如何不敢相信,自己深為敬愛的父王有朝一日竟會怯懦到骨肉血仇都能忘卻。
昭王眉頭一皺,似乎終於被觸及隱痛。胸脯幾度起伏,方才慢慢穩住呼吸,語氣鬆動了些許:「可是,倘若唯此一途呢?」
沈安頤忽而笑了,淚星未逝的明眸中精光灼灼。
「縱使前路絕盡,安頤願盡此身,為昭國開闢生途!」
昭王沒有說話,鬍鬚卻漸漸震顫起來,雙頰泛起一種激動的紅暈。他欲罷不能地注視著自己的女兒,突然伸出手去,扣住了她的肩膀,用力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胛骨。
「你果真願意為昭國奉獻一切?在所不惜?」
「是!在所不惜。」
「好。」昭王的聲音漸低下去,卻顯得愈發滯重,仿佛夜已太寒,連說出口的話也將被凝固,天荒地老,不可變更。
「安頤,為父不仁,但為父亦無人可托。你既有遠志,可願在此立下重誓?」
沈安頤閉了閉目,變化激烈的情緒讓她產生片刻眩暈,腦海中無數畫面亂轉。菰蒲園的雪夜,碧玉山莊的劍影,杏林下的孤冢,關城外的殺聲……冤讎何可還?恩情何可報?烽煙何能阻?紛亂何能平?
盡此一身,便夠麼?
「皇天在上,沈安頤在此立誓:故土一日未歸,國讎一日未滅,四疆一日未寧,安頤一日不嫁。盡我所有,付於社稷。若違此誓,天人共棄,粉身碎骨,無所怨尤。」
過忘山門內近日瀰漫著一股沉重的氣氛。
一開始,眾人只道碧玉山莊一役放跑了桓王,令尊主大為動怒,當日參與戰役的屬下都在兢兢待罪。然而等了一陣子,卻不見玉霄宮內傳出任何指示,有弟子疑問之下偷偷詢問四方諦命,這才得知宗主一直留在玉霄宮,終於勸得尊主回心轉意,念在眾人作戰辛勞的份上網開一面,意欲觀察觀察他們的表現再做決定。
這樣,山門眾下屬便越發小心應差,期望得到尊主的認可和寬免。
事實上,觀察表現云云,不過是水雲深用來穩定人心的說辭。真正的情況是:柳緗綺病了。
柳緗綺此人,也許是生性太過剛強,頗有點神鬼不懼、萬邪辟易的命格。不要說生病了,一年到頭連個噴嚏都懶得打,如今突然發病,反倒讓人措手不及。
過忘山門中大小事務向來是她一手包攬,驟然病倒不但影響正常運作而且容易人心惶惶,於是水雲深不得不留在玉霄宮,一來照顧她身體,二來幫她處理各色事務,暫時穩定局面好讓她安生養病。
柳緗綺偏不是個安生的。
「怎麼又爬起來了?」
水雲深端著藥碗進來,就看見柳緗綺披著單衣站在書案前,一份一份地揀讀著各殿信報,登時一陣無奈。
「說了多少遍?你現在需要清心靜養。這些東西,等你好了愛怎麼看怎麼看。怎麼?鞋子也不穿……衣服就穿這點……看來你這病是不想好了。」
柳緗綺皺著眉頭看著她笑。
「雲深,你這麼囉嗦,我以前怎麼沒看出來?」
「那你現在看出來了,要不要甘拜下風?」水雲深沒好氣地橫她一眼,把藥碗塞在她手裡,轉身去拿她的外袍,「既然你精神好,起來活動活動也無妨。把鞋穿上,衣服套上。現在天氣涼,當心著了風寒。」
柳緗綺被她念叨,心情卻滿足得很,喝了藥把碗一扔,伸胳膊伸腿任由水雲深服侍。穿戴齊整之後,她立刻將水雲深拉到案前,拿起一沓挑揀出來的信報:「你看看這個。」
水雲深翻了翻:「鳳山的巡查隊名單?玉衡宮以前的信報?怎麼了?」
「沒看出來麼?」柳緗綺挑眉,見她迷惑,便親自指點,「你看這幾個簽名,再看這幾封信報。」
「這是近幾個月以來,鳳山一帶的每日巡查表,我檢查了許久之後發現有的簽名有點彆扭。鳳山那裡原屬你玉衡宮管轄,這些巡查弟子也該是原本從玉衡宮派過去的,於是我命人去玉衡宮找了找他們以前呈遞過的信報。很有幸,雖然他們品級低微,但的確有幾個人曾寫過信報。我將這些信報的署名與巡查表上的簽名兩下一比對……」
「簽名有假!」水雲深這一醒悟,當即變了臉色,「有人冒名頂替了他們……」
「預謀!」
柳緗綺冷笑一聲,將手裡的信報一把甩在案上。
「忘歲月,他絕不無辜。」
水雲深回過神,擦了擦脖子上的冷汗。
「此事的確蹊蹺……不過忘歲月被囚幽宮許久了,哪怕以前有過什麼心思,成為廢人後也不足為慮,你瞧著辦吧。」
外頭驟然傳來異響,二人轉頭一望,風飛絮跌跌撞撞闖進朱簾。
「絮兒?」柳緗綺一驚起身,將她接住,「怎麼回事?誰把你傷成這樣?」
風飛絮面色青黑,唇畔帶血,茫然無力地向她看了一眼,說:「你們快走。」言畢頭頸一勾,猝然倒了下去。
水雲深連忙蹲身,拉過她的手腕把脈,還未有個結果,忽聽腳步聲響,點蒼疾步走入。
「尊主!」
他的臉色凝重而惶恐:「稟尊主,屬下奉命去提忘歲月過來問話,誰料到達幽宮一看,人竟然不見了!」
柳緗綺神容大變。
「什麼?!」
點蒼躬身請罪:「屬下失職,請尊主……」
「少廢話了!」柳緗綺怒氣沖沖,一把將他甩開,「立刻傳令所有人,全山搜捕忘歲月!」
「不必麻煩了。」
冰冷嗓音驟然響起,柳緗綺步伐一頓。羅帷朱幕飛盪而起,空闊殿門外,一道人影逆光站立。衣似玄墨,面如蒼雪。赫然竟是——
忘歲月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