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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 他鄉故知

2024-09-14 13:02:08 作者: 風竹月夜

  第十一章他鄉故知

  玄都府。

  卓秋瀾坐在墊席上,一手搭著膝蓋,一手撐著臉,慈祥地看著面前狼吞虎咽吃著饅頭的孩子們。

  倒不是玄都府吝嗇得只肯給饅頭。修道之人講究清虛養氣,飲食上也少不了種種忌諱:葷腥令氣濁,辛辣令氣散……凡世間偏愛的鮮香魚肉,到了玄都府卻無立錐之地。挑挑揀揀下來,也就僅剩些穀米菜蔬三瓜兩棗,或者還有幾爐子硃砂水銀銅精硫磺什麼的——那當然不是一般人能進嘴的。

  「好吃嗎?」看兩個孩子咽下最後一口食物,卓秋瀾將盛了湯的瓷盅往二人面前推了推,「沒吃飽還有。」

  孩子們抱著湯盅吞了幾口,沖她靦腆地笑:「吃飽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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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「能和我說說麼?」卓秋瀾用閒話家常的方式和他們聊天,「你們講的那個『山神』,最開始是怎麼見到他的?」

  孩子們搖頭:「我們從沒見過他。」

  「沒見過?那怎麼知道有山神?」

  「我們也搞不太清楚。」其中一個年長些的孩子道,「只是聽村里人說,好些年前,村裡的牛都得了病,死了好多頭。後來有個人來我們村里,說我們村子這塊地脈好,山上有神靈,我們不敬山神,山神發怒,所以牛就得病。」

  這也能信?卓秋瀾聽得無言:「後來呢?」

  「後來村里人就照他說的祭拜了山神,牛的病就好了。」

  卓秋瀾眼睫一動,意味深長地笑了笑:「那這『山神』還真靈。」

  「可靈了。那個人說,我們村里一直不敬山神,要每年送一對七歲以下的童男童女,送滿七年,以前的不敬就抵消了,以後只用牛羊祭拜就可以了。」

  「也許他騙人呢?」

  「這可不敢說。有一年沒送,村里幾戶人家進山打獵好端端就不見了。」

  卓秋瀾聽著,只覺全是些怪力亂神的臆想,尋不出任何有用的線索,一時陷入沉默。

  「掌門。」一名弟子走進屋來,「稟告掌門,薛師兄他們回來了。」

  「這麼快?」卓秋瀾有點出乎意料,連越距此可不算近。她低頭看看兩個孩子,道:「我已派人去你們村子把事情解釋清楚了,下午便有人來接你們。」和周圍弟子交代了幾句話,這才起身離去。

  前腳剛返回道堂,薛道鈺等人後腳便進來了。

  「掌門!」第一個開口的是顧曲,喜笑顏開,「您老真是福大命大,我們才走半道上呢,就撞上大夫自己趕過來了!」

  說著讓開身子,露出後面神態和善的婦人。

  「顧娘子,久仰大名。」卓秋瀾微笑頷首,一面比了個請坐的手勢。

  顧紅顏在她對面的蒲團上坐下。前來的路上顧曲已經和她講過大概情況,身為醫師的習慣使然,說話前便先將卓秋瀾容貌氣色細細觀察了一遍,誰知卓秋瀾抱真養元多年,根基深厚,雖中了毒,外表上竟不顯痕跡。

  「請掌門伸手,讓我看看脈象。」

  卓秋瀾順從地把手遞給她。顧紅顏診了一會兒脈,肯定道:「的確是『轉愁腸』。」

  「有解決的辦法嗎?」薛白屏住呼吸,心跳有點緊張。

  顧紅顏道:「辦法也不知算不算有,這個說來話長。從前我有位朋友,也是身中此毒,我遍尋不得解法,為此研究多年,可惜還沒等我研製出解藥,他就已經辭世了。」

  她嘆息一聲,面色稍黯:「後來倒真被我找到一個方子,只是一則不曾給人試過,二則雖然能解,但也需休養一年左右才能使餘毒消盡,若餘毒未盡之時便動用內力,雖不會傷命,卻也會傷及功體。不知掌門敢用麼?」

  薛白原本聽她說有方子,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,結果聽完後面的話,立馬又把心提了起來,只得無措地看著卓秋瀾。

  卓秋瀾臉色平靜地聽完顧紅顏的話,沉吟片刻,微微一笑:「那就辛苦您了。」

  榆陽關,是昭國東南邊界上的隘口。出了此關,往南走是長楊,往東去是連越,因是三國通衢,很多行旅商販都從這裡轉道。

  陳殊便是這些轉道的旅人之一。

  「陳殊賢弟?」

  他正在米麵鋪子門口挑選補給,忽聞身後傳來一聲恬爽悠然的呼喚,旋即,一隻手搭上他的肩頭。

  陳殊擡臉一看,頓時訝然而喜:「君兄?你怎會在此?」

  「家父召還,只好回去一趟。」君留夷抱臂站在他對面,青衫蕩蕩,疏朗得不似塵世中人,「賢弟近來何處瀟灑?」

  「瀟灑?」陳殊好笑地搖搖頭,「你又不是不知道,何苦拿我取笑?我是『身在江海之上,心在魏闕之下』,哪有什麼瀟灑可言?」

  君留夷眉宇閒揚,語氣散淡如故:「仕宦之途,對你還是那麼重要嗎?」

  陳殊無奈地瞧他一眼:「若不重要,讀書人何必讀書?」

  君留夷輕輕一笑,仰面望了望日頭,明亮強烈的光線刺得他微微眯住眼睛。

  「修身養性。」他慢條斯理地吐出這四個字來。

  陳殊忍不住發笑,提起挑好的東西擺了擺手。

  「我明白你的意思。『君子之學也,以美其身;小人之學也,以為禽犢。』你自是君子,可嘆我時運不濟,卻連小人也當不成,真是命該如此!」

  他走去櫃檯結了帳,重新紮好行囊,偕著君留夷一道出了門去,一邊往前走一邊同他敘話。

  「我和你一樣,也是回連越去,一方面看看家裡,另一方面是受玄都府卓掌門之託,要去無相寺幫她送一封信給住持師太。說起這無相寺,還是你我幼時一起待過的地方,你還記得麼?」

  「自然記得。」君留夷頷首,任由視線隨意在人群中流動,「那時候群臣勸請立嗣,父親有意傳位給我五叔。五叔不願,為免引起議論紛爭,避出國都去了孤竹。我幼時常愛在他身邊玩耍,不舍他走,便偷偷追出宮去,誰知走迷了路,被無相寺收留,也就因此結識了你。」

  「這可算是『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』?」

  「誰說不是呢?」君留夷微笑,「得失相隨,禍福相倚。」他視線轉回,輕若無物地落向身畔好友,「所以照我看來,賢弟眼下雖無仕宦之運,卻未必不是大福之人。」

  陳殊一愣,繼而笑出聲。

  「當真少見。」他揶揄道:「難得聽見你君大公子開口安慰人呀!看來小弟果真是有福之人。」

  兩人且說且笑,轉過街角,迎面是一間兵器鋪。寬堂闊戶,刀槍斧鉞劍戟鉤錘,精光交錯耀人眼目,看得陳殊一介書生竟也無端生出幾分投筆從戎的豪氣,拉著君留夷進了鋪子。

  他原本也是一時興起,轉了一圈,興致便消磨得差不多。一回頭,看見君留夷閒庭信步似的跟在後面,目光在兵器架子上挨個掃過,神態倒很認真。

  「可有中意的麼?」陳殊走過去,「我記得你喜歡劍。」

  君留夷道:「這些劍工藝上佳,可惜不見精神。」

  「精神?劍還有精神?」

  「嗯。」君留夷漫應一聲,淡淡收回目光,「普通的劍,鋒芒銳利、不曲不折,便算是好劍。但我曾見過一把劍,劍光明而不銳,劍氣沛而無傷,端靜樸直,似有君子仁隱之志,堪稱有其精神。」

  他素來淡漠自守,很少臧否他人他物,現在卻對一把劍作出這麼高的評價。陳殊心下大奇,不禁問道:「那是什麼劍?」

  「殫思。」

  「殫思?你說的是殫思?」旁邊突然插來一個聲音。

  二人循聲一看,原來身側不知何時多了兩個陌生人,其中一人鬚髮已白,卻是精神矍鑠,頗有些老當益壯的氣概。方才發話的,便是這位老者。

  「公冶先生,您的老毛病又犯了。」另一名青年男子袖手而笑,給了君留夷二人一個微含歉意的眼神,「不好意思,打擾兩位。在下史循,這位公冶川先生,和劍器打了一輩子交道,聽到名劍就興奮。兩位剛才,是在談論殫思劍嗎?」

  陳殊訝異地打量著面前老人。他雖然很少關注江湖事,但這天下第一鑄劍師公冶川的名號,卻是一直有所耳聞的。

  君留夷點點頭:「我們是在說這個。」

  公冶川忙問:「你說的殫思劍,可是五大神劍之一的殫思?」

  「我不知它是不是你口中的神劍,不過聽名字確是這個。」

  「此劍現在何處?」

  「被一位姑娘帶去了長楊。」

  「那姑娘……是什麼人?」

  「她叫晏飛卿。」

  「晏飛卿?」公冶川一時茫然,好在身邊恰跟著史循這個情報袋子,見老先生迷惑,便開口道:「據我所知,長楊登臨閣前任閣主師若顰有個弟子,名字就叫晏飛卿。」

  公冶川恍然,又問君留夷:「那她現在……是回了登臨閣?」

  「如無意外,應該是。」

  公冶川面色一喜,轉頭看向史循。史循明白他心中所想,笑嘆著提醒:「老先生啊,尊主可還等著您呢!」

  「這關口過去就是長楊,能耽誤你多久?」公冶川扶住他的手,模樣好似惦念玩具走不動路的孩子,挨近他道:「你不是說那琴等閒兵器破不開,若能借到神劍殫思,豈不比我另鑄新劍更把穩?就算借不著……」

  「就算借不著,能讓您目睹一眼也是好的。」史循如何聽不出這位忘年交的心聲?雙眸一擡,只見老人家目光熱切,神情期待地看著自己,拒絕的話在唇齒間徘徊片刻,終究滾回了肚子裡。

  「好好好,反正長楊近在眼前,晚輩就陪您去見識見識那把傳說中的神劍吧!」

  極目楚天闊,此地一登臨。

  女子斜倚紅欄,任由長風吹弄著發梢,放眼所至,春色盈望,春草遍野。冬天是已經過去了,可這登臨閣似乎太高,鬧市間吹來的風,到這高樓上時,竟也像突然變了個方向,不覺春和景明,倒似節候淒清。

  帷幕飄拂,一道人影步上樓來。

  「閣主。」

  「什麼閣主?」她嘴角微勾,笑中帶嘲,「你的閣主是林知秋,可千萬別再叫錯了。」

  「是,師樂正。」來者順巧地改口,躑躅片時,又輕輕啟唇:「但在拂玉心中,您永遠是登臨閣主。」

  師若顰怔了怔,殘褪的笑意消去,柔肩一松,抖落了些許惓惓之思。

  「傻孩子,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思?」她這時終於側轉過身來,「找我什麼事?」

  被她一問,拂玉驀然想起來意,趕忙稟告:「晏姐姐回來了,現在武院被林閣主攔住,弟子覺得不妥,想請您過去看看。」

  登臨閣以閣為名,但並非真的只有一座閣樓。聳立中心的閣樓外層層學舍環繞,學舍的外圍則由武院拱衛。隔開武院與學舍的中門,便是外支屬下與正傳弟子的分野。

  晏飛卿當然是正傳弟子。

  雖說師若顰已經成為前閣主,雖說現任閣主林知秋大權在手聖眷優渥,但照理而言,晏飛卿「閣主親傳弟子」的身份並未和師若顰的銜位綁定,何況還有閣中諸位長老的承認。故而即便師若顰卸任讓賢,也不可能無端將晏飛卿掃出正傳弟子之列。

  因此面對攔路的林知秋等人,晏飛卿第一反應就是沒事找事,委實擺不出什麼好臉色。

  「你到底想幹什麼?」

  她看著林知秋時,林知秋也正打量她。十幾歲的少女,手裡拿著劍,明麗的面容因趕路顯得有些風塵僕僕,自矜的神氣卻仍從風塵後透了出來,看她幾乎是在用白眼,全未把她這個欽命閣主放在眼裡。

  「不幹什麼。」比起這個嫩丫頭,她自認有涵養得多,並不急於發作,「只是提醒你一聲,這道門,除非特召,否則只允許正傳弟子跨過。」

  「我是正傳弟子。」晏飛卿底氣十足。

  林知秋道:「過去的確是。」

  晏飛卿聽她話鋒不對,立刻警惕起來:「你什麼意思?」

  林知秋瞥她一眼,發出一聲冷暖不明的笑:「你未經許可私自跑出閣院,半年不見蹤影,我沒有直接將你貶逐出去,已經很顧及情面了。」

  晏飛卿驚愕,下一刻紅雲衝上頭臉,驚愕全變成了憤怒。

  「你有什麼資格決定我的身份?!」她氣憤不已,沒心情再跟對方好言好語地解釋,手臂一舉推向林知秋打算強闖過去。

  兩道掌風從左右同時襲來,晏飛卿縱身後躍,落定階下,惱火地掃了一眼林知秋兩邊的護座弟子。

  林知秋笑意冷冷:「我是閣主,我沒資格決定你身份誰有資格?晏飛卿,你最好給我弄清楚,別說是你,就算是你師父,我要她掃地出門也不過彈指之勞。」

  「哦?看來我該感謝林閣主收容之恩了?」

  聲音幽幽,從院內傳出。

  林知秋神色一變。

  晏飛卿一聽這聲音,頓覺找著了依靠,又高興,又委屈,心頭一口勁鬆開,差點滾下淚珠子來:「師父……」她恐怕失態,趕緊用手抹了抹,擡起頭來,師若顰已走到她面前。

  「林閣主。」師若顰面對著晏飛卿,話卻是向林知秋說的,「飛卿受我之託出去辦差,算不上私離閣院,林閣主若因此事將她貶出,只怕難以服眾。」

  「既是師樂正的命令,倒不算她自作主張。」林知秋緩和了語氣,師若顰感到她的視線落在自己後背上,像兩根看不見的刺,「不過師樂正吶,您已然卸任閣主,指揮閣中弟子為自己辦事,是否有破壞規矩、擾亂王命的嫌疑?」

  師若顰道:「飛卿出去的事,我稟告過君上,君上首肯過的就是王命,我們奉旨辦事,怎麼能說是擾亂呢?何況……」她無聲一笑,「我給飛卿的命令,是在卸任前就定下的,又破壞了哪一條規矩?」

  「你——」林知秋臉色一青,然而她反應極快,心念一閃間已將事情忖度得明白。她本想趁機拿晏飛卿開刀清理師若顰在閣中的殘餘勢力,可當前這事的確無法挑出錯來,當著一眾弟子,不能以理服人,便不好強行動手。

  也罷,反正師若顰失去長楊王信任,早已是日薄西山,不必急於眼下一時半刻。想到此她便收拾好了心情,笑道:「那看來是我誤會了飛卿。師樂正,你們師徒久別重逢,想必有很多話要說,我就不打擾你們敘舊了。」

  望著林知秋帶著眾弟子走遠,師若顰這才轉回身來,捧起晏飛卿的臉龐,半是欣慰半是傷感:「飛卿,辛苦你了。」

  「師父。」晏飛卿雙手捧起寶劍,晶亮眸子裡閃著企盼和喜悅,「我把殫思劍帶回來了。師父,你什麼時候再進宮?君上看到它高興的話,會把閣主之位還給你吧?」

  師若顰伸手接過,看著完好如初的劍鞘劍柄,心潮一陣澎湃。

  「飛卿……」她吸了吸鼻子,對愛徒露出笑容,「多謝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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