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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如有隱憂

2024-09-14 13:02:07 作者: 風竹月夜

  第十章如有隱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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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翠微宮。

  蟲聲新透綠窗紗,正是讀書好時節。

  「不學禮無以立,不學詩無以言。」清朗的聲音在殿中迴蕩,「前日已講完了《禮》,今天開始講《詩》。」上官陵將書放在案上,卻不忙打開,清眸一擡:「公主讀過《詩》?」

  「嗯,」沈安頤點頭承認,「在北桓時,自己讀過一些,聊作消遣罷了。」

  「那想必知道詩有六義?」

  「知道,」年少的公主微微一笑,「風雅頌賦比興。」

  上官陵略略頷首,又問:「何者為風?」

  沈安頤不料有此一問,欲說國風又覺得和沒答一樣,左思右想也無法解得她問話的意思,一時沉默起來。

  「很難麼?」上官陵挑了挑眉,忽然伸手向窗子一指:「外面刮的,就是風。」

  沈安頤驚呆無語,一旁挽著袖子磨墨的采棠憋笑憋得滿臉通紅。

  上官陵打量著沈安頤的表情,唇角微彎:「公主莫不是覺得我在說笑話?」

  沈安頤半扭過頭,一臉哭笑不得:「我覺得你在耍人。」

  「戲耍公主,這罪名可有點大,看來微臣得解釋解釋。」上官陵眼帶趣色,指尖輕輕摩過書面,「公主可願一聽?」

  沈安頤含笑一傾身,語調輕快怡悅:「學生洗耳恭聽。」

  「風有八種,合稱八風。東北條風,立春時至;東方明庶風,春分時至;東南清明風,立夏時至;南方景風,夏至時至;西南涼風,立秋時至;西方閶闔風,秋分時至;西北不周風,立冬時至;北方廣莫風,冬至時至。此八風,上合天之八節,下合地之八方,隨方不同,因時而異,這就是風的第一個特性:變。」

  「變?」

  「公主請看十五國風:顯易者有之,深隱者有之,和樂者有之,怨悱者有之,優柔者有之,肅烈者有之……人心何等多變,音聲就有何等紛繁。禮經中所寫的,是先賢對社會的靜態構想;而詩經中記錄的,才是真正的動態世情。」

  沈安頤初時帶著些玩笑之心,聽她說得正經,也不禁逐漸認真起來。

  「其次,風在天地間,可以助長萬物,也可摧折萬物,這就是另一個特性:遷化。」

  「風在易卦之中,對應巽卦。巽者,遜也,順也。以法令治天下,道在堅剛;以政教化天下,道在遜順。」上官陵娓娓說罷,眼波輕轉,「所以詩經六義,其一為風。」

  沈安頤沉浸在她話語的隱意中,目光不知不覺地飄遠:「原來如此……」

  上官陵見她神色渺渺,知道她已陷入了沉思,便不再說話,端起書案上新沏的香茶,慢慢啜飲起來。

  宮殿裡寂靜,便顯得窗下的蟲鳴愈響了。晝陽燦爛,攜著這時節獨有的恬融氣息漫入綺窗,在青磚地面上悠悠飄晃。窗前斜飛過幾片翠葉花瓣,自然是庭院中又泛起了柔和的風漪。

  沈安頤抽回神思。

  上官陵看她一眼,隨手放下茶杯:「想好了?那就開始講書。」

  沈安頤對自己方才的走神有些不好意思,趕緊低頭翻書:「嗯,講哪篇?」

  「周南第一,《關雎》。」

  「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」上官陵的聲線清而沉穩,誦起詩來別有韻致。誦罷稍作停頓,估摸著沈安頤已經熟悉了文字,方繼續解釋:「關關,《爾雅》云:音聲和也。雎鳩,水鳥名,又名王雎。『在河之洲。』水中有沙陸,大而可居者曰洲,小洲曰渚,小渚曰沚。『窈窕淑女。』淑,善也。『君子好逑。』好,佳也。逑,偶也。好逑即為佳偶。這四句,可有什麼疑問?」

  「有一點疑惑……」沈安頤開口,卻又頓住,似有顧慮,擡眸望了望上官陵。

  上官陵眼神示意她說下去。

  「其實和字詞無關。」沈安頤道,「我只是想起之前學《禮記》的時候,大人提過,世人的理性,常常被感情和欲望遮蔽,受其役使爭奪不休。先賢察覺根本,因而傳訂詩書,教世人調伏感情和欲望,保持中道。既然聖人要做的是『制情』,又為何《詩經》卻以情開篇呢?」

  上官陵微笑起來。

  「公主,你單知道《詩經》以情開篇,卻不知六經起始都在言情。人何以為人?飛禽走獸,都有喜怒愛惡,都有感情慾望,它們聽從本能行事,唯獨人能夠培養理性。教化的真正目的,就是為了『成人』。但一切都需要起點,這條『成人之路』也一樣,站在起點上的,就是一個只有情感本能的人。為了引導他,我們必須從他能夠理解和接受的地方開始。所以正確的教化,不可能不談人情,離情而言教,都是無根之草,不能真正起作用,更無法深入人心的。」

  沈安頤默然思忖,點頭不語。正在此時,忽聽外面響起腳步聲。她轉頭一看,卻不是自己宮人,看服色倒像父王身邊的執事太監。

  「公主,上官大人。」那太監進得殿來,分別向二人躬身,「陛下傳召上官大人。」

  長年殿。

  昭王一手翻著奏報,偶爾擡起視線,掃一眼榻前滔滔不絕的沈明溫。

  門外傳來通稟:「陛下,上官大人到了。」

  沈明溫轉過臉,很快望見殿門外步入一道頎長俊秀的身影,行步款款,衣帶微拂,神採風儀竟似更奪目了幾分,直教人生出一種自慚形穢之感來。他不願再看,暗自冷哼一聲,調過臉去。

  「參見陛下。」

  上官陵行禮起身,聽得昭王低咳了一會兒,方才緩慢開口:「執符台呈來消息,容王太后過世,北桓派了使臣前往奚陽弔喪。」他又咳了兩聲,端起手邊的茶杯喝了一口,問道:「賢卿有何看法?」

  訊息入耳,上官陵立刻領會到重點。容王太后新喪不是關鍵,關鍵是北桓派了人去弔孝——且不論究竟是單純慰問還是另有所圖,僅從昭國的角度,容國與北桓皆是強鄰,一旦結為盟友,昭國的邊境壓力便會增加數倍,對昭王而言,這當然無法容忍。

  「陛下,」她心底明了,言辭清晰,「北桓弔喪,雖然用心不明,但合於禮義。陛下若有憂慮,不妨同樣派人前往容國弔喪,一則盡禮,二則便於觀察情形,相機行事。」

  她一番話剛說完,便聽到沈明溫響亮歡悅的笑聲:「上官大人所言極是,兒臣也是如此想法。」

  上官陵目光向他側了側,心下有些訝異。沈明溫一貫將她視作眼中釘,前陣因為她表面與沈明良握手言好,越發恨她恨得連面子上都不太遮掩得住,今日竟會毫不猶豫地贊同她的建言?

  昭王「嗯」了一聲,似是許可,又問:「派誰去合適?」

  沈明溫早等著這一句,立即搶言道:「依兒臣之見,群臣之中,上官大人最為機敏睿智,而且之前有過出使北桓的經驗。此番出使容國責任重大,若論人選,沒有比上官大人更合適的了。」

  上官陵默不作聲地瞧著他,眼底掠過疑雲。她可不相信沈明溫能一夜之間突然轉性,現在一個勁把自己推去出使容國,葫蘆里到底是裝的什麼藥?

  昭王半閉著眼懶懶靠在榻首,仿佛全未發覺底下一子一臣之間的波濤暗流,徑直問上官陵:「賢卿意下如何?」

  這個問法,顯然是有意讓她去了,上官陵只得恭敬應承:「陛下差遣,臣義不容辭。」

  沈明溫大喜,險些沒忍住笑出聲來,忽見昭王睜眼看向他,心頭一抖,趕忙收斂了神態,調整出一個「溫和莊重」的笑意。

  昭王徐徐撤回視線,望向上官陵:「那就有勞賢卿了。」

  過忘山下,楓園別舍。

  繁茂的楓葉被日光分照出深綠和亮翠的層次,飄動如美人的額發,蘭葉含笑,山氣青縹。

  忽然風來,香枝一顫。杏花如雪,掃枝而下。

  杏雪叢中,一道人影屈膝跪落在地。

  「屬下無能,未能帶回顧曲薛白二人,請宗主責罰!」俏麗的臉龐擡起,原來是當日在曠野中阻住卓秋瀾等人的女子——過忘山門西方諦命,白槿。

  「遇到什麼麻煩?」綿軟的聲音,仍帶著抹之不去的幽涼餘韻,令人想起梅子江上,夜雨如絲。

  「他們二人不願隨屬下前來,玄都府卓掌門在場,屬下敵她不過,無法強行帶人。」

  楓林拂動,幾片碧葉旋轉飄落,秀密楓蓋之下,一道人影裊裊而近。

  水雲深。

  她在一株青楓樹下停住腳步,渾不在意地道:「既然他們不肯,那就算了,原本也不必強行帶人。起來吧。」

  「謝宗主。」白槿舒一口氣,站起身來,向水雲深臉上看了看,嘴唇動了一下,卻沒出聲。

  「想問什麼?」水雲深發現了她的欲言又止。

  她的風格氣質與柳緗綺截然不同,對待下屬也素來和善,很少讓人感到壓力,因而此刻主動詢問,白槿便也不再顧慮,直言道:「屬下只是不解,宗主為何對這二人如此在意?」

  「在意?」水雲深看她一眼,「我並不是在意他們。」

  白槿一愕:「那是……」

  「反正閒來無事。」水雲深笑笑,信手從旁邊的枝頭擷下一片楓葉,「樊青天天念叨向鍔欺騙尊主栽贓於他,我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了,順手幫他個忙也罷。」

  她說得平淡,白槿卻吃了一驚:「這……這是真的嗎?」

  「誰知道呢?」水雲深把玩著指間的青楓葉,眼帘閒靜地垂著,像在思索,又仿佛什麼都沒想。

  「那……是否需要稟報尊主?」

  水雲深搖首。

  「她是個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性子。事情沒弄清楚之前,先不必驚動她。」

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為了解開卓秋瀾身上的毒藥,顧曲薛白兩人在薛道鈺的護送下趕赴連越。

  陽春三月,光景最是迷人,到處柳綠花紅,滿目賞心樂事。顧曲是個及時行樂的主兒,即使身負重任,也沒覺得有多大壓力,趕路也趕得跟踏青出遊一般。他的樣貌又好,又故意做出一副風流王孫派頭,走到哪兒都引人注目,大城小鎮裡招搖而過,處處儘是紅袖相招。薛白忍不下去了,對他道:「過忘山門的眼線遍布江湖,你這麼招眼,就不怕咱們被盯上嗎?」

  顧曲摺扇一撐,捂著臉笑得羞澀:「慚愧慚愧,本公子天生長得招眼,這可怎麼辦呢?」

  薛白便出了個餿主意:「你不如扮成姑娘得了。」

  她的本意是有揶揄的成分在裡頭的,但哪裡曉得顧三公子心理之強大異於常人,對這餿主意不僅不排斥,還挺躍躍欲試,於是接下來的路上,顧三公子就變成了顧三姑娘。

  然而這麼一來,所有的多情視線就全都匯聚到了薛道鈺的身上。

  劍眉星目的道鈺師兄,當然也很吸引眼球。不過比顧曲好些的是,他手拿長劍身穿道袍,明白人都看得出來這是位道長,自然便收斂了非分之想,除了多看幾眼,也不好更加放肆了。

  但偶爾也會冒出幾個不認衣服只認人的。

  「哎呀公子!」販香脂膏的姑娘們大膽潑辣,笑靨如花地攔住他們,「給兩位姐姐買點胭脂吧?上好的金花胭脂!」

  薛道鈺揮袖一隔,半點香風不能近身:「多謝,但是不必了。」

  眼見被拒,胭脂姑娘們索性改換目標,直接繞到兩位「姐姐」身邊兜售:「都是上好的東西,買一點吧!」殷勤得不得了,手腳又快,說話間便打開一盒伸到二人眼皮底下:「不信姐姐自己瞧,這顏色多好!我給你抹點試試!」

  薛白自幼在玄都府長大,從來不用胭脂水粉,只覺粉香嗆人,皺著眉頭急忙躲開,連連揮手:「不用不用!我不用這些東西!」

  顧曲倒很有興致,難得扮一回女孩兒,胭脂姑娘們指頭又軟,便樂呵呵地任由她們在自己臉上抹來抹去。弄得薛道鈺都看不下去了,站在旁邊笑道:「顧三公子,你若喜歡這些脂粉,在下幫你買幾盒帶回去可好?」

  「道鈺兄你真是太慷慨了。」顧曲笑嘻嘻地推開眾女,「不過比起脂粉,我現在更想吃飯啊!」

  不知是不是老天爺聽見了他的心愿,話音剛落,頭上陡然墜下一隻碗。

  薛白目瞪口呆:「你什麼運氣……」

  顧曲擡手接住,卻聽砰然一聲,瓷碗整個炸開,顧曲雖然及時丟手,卻仍被紛飛四散的碎片割得滿手是血。

  「霉運!」他哭喪著臉。

  無數大小杯碗雨點一般從天而降。薛道鈺和薛白急忙拔劍揮撥,顧曲傷了手拿不住劍,只能被師兄妹倆夾在中間護著,好不鬱悶。

  薛白揮劍揮得滿頭大汗,氣道:「誰家酒店關門,也不用把家當都往外扔啊!」

  薛道鈺面色嚴峻。

  不同於薛白的異想天開,他注意到方才圍著顧曲的那群女子全都不見了,非但如此,臨街的店鋪也都門戶緊閉。現在正值中午,絕非休業的時辰。

  耳邊猛聽衣襟獵動,擡頭一看,幾十條黑衣蒙面人影從兩側屋頂掠下,手中鋼刀迎頸而來。

  情知顧曲薛白無力應對如此陣仗,薛道鈺先一步縱劍挺身。一劍盪出,前頭幾個黑衣人應聲倒地。

  「走!」

  薛道鈺一手拉住一個,飛身而去。

  這地方本來就不大,三人一路狂奔,很快眼前就只剩荒山野嶺。殺手們鍥而不捨,顧曲還在流血,先一個體力不支,腳下一慢,黑衣殺手已將他逮住。

  「三公子!」

  薛道鈺大喝一聲,急衝過來相救。熟料剛一轉身,便聽身後一聲驚叫,薛白那邊也已險象環生。三人之間頗有距離,正是顧首難顧尾。

  「別管我了!去幫薛白吧!」

  危急關頭,顧曲心內哭爹喊娘,臉上卻大義凜然。薛道鈺是個實心眼的,聽他這樣說,果然先調頭去救師妹。

  黑衣人眼露欽佩地向顧曲看了一眼,然後舉起刀來。

  顧曲欲哭無淚。

  後頸突然一松,耳邊叮噹一響。顧曲睜眼一看,卻見剛才圍著自己的那群人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。

  他正納悶,忽見一把銀針飛過,那頭與薛道鈺鏖戰的眾殺手亦紛紛倒地。

  「姑媽!」

  顧曲大喜過望。隨著他的喊聲,一道人影出現在他的視野中,而後一隻柔軟溫暖的手撫上他的腦袋。

  「老三啊,你這是得罪什麼人了呀?」

  眼見有家長做主,顧三公子心雄膽肥,立刻憤而告狀:「就是那個仗勢欺人、欺男霸女、巧取豪奪、天天喊打喊殺的過忘山門!」

  顧紅顏含笑飛他一眼:「你挺見多識廣啊!我倒不知他們有這麼多能耐。」

  因見他已安然無恙,遂丟給他個瓶子:「這是傷藥,把手包紮一下,以後自己當心點。我還要去看望一個孩子,不陪你聊了。」說罷擡腿就要離開。

  顧曲連忙將她拉住。

  「姑媽等等!見了面就別急著走嘛!我正好有事急著找您。」

  「找我?」

  「嗯,想請您幫忙救治一個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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