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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衡門之下

2024-09-14 13:01:57 作者: 風竹月夜

  第三章衡門之下

  猗竹堂。

  晏飛卿趴在竹窗前,殷殷瞻望著江面上一波又一波的帆影。

  如今已入春候,冰融雪化,原本寥落清冷的渡口便逐漸熱鬧起來。江上往來人,天邊征雁分,客船商舟日日不斷,好似一把把小鉤子,勾動著她一顆蠢蠢欲動的心。

  「我早該上路了……」

  子棲進屋來時,就聽見她半是遺憾半是歆羨的喃喃自語,頓時好氣又好笑。

  「你安分一點好不好?」她把手裡的碗勺往木桌上一墩,叉起腰來,一副主人翁派頭,「就憑你現在這模樣,就別整天惦記著上路了!你不心疼自個兒,我還心疼我家公子呢!」

  晏飛卿趕緊閉了嘴,回過頭沖她笑笑,老老實實捧起碗來喝藥。

  逃出北桓後,原本打算馬不停蹄直接趕回長楊,卻因年間各國封鎖關隘無法通行,不得不暫時寄居在君留夷這裡,好容易挨到開春,身體竟又不爭氣地鬧起毛病來。君留夷說她是根基有損,必須先調養,她不信邪,偷偷強撐著上路,結果掉進江里,碰巧又被君留夷撿了回來,耗費不少內力才將她救醒。

  

  「我長這麼大,就沒見過比你更麻煩的人!」子棲大約是對她怨念頗深,話頭一提就停不下來,「公子都說了,你就是被冷水泡壞了身子,現在不仔細調養回來,將來有你哭的時候!可你呢?有事沒事就愛往江上跑!」

  晏飛卿訕訕地埋著頭。她自知欠了人家很大一筆人情,氣勢上便矮了好幾截,面對不客氣的小丫頭,也不太好意思回嘴。

  「子棲。」閒雅含笑的聲音從門邊傳來,及時解救了她。

  小丫頭立刻放下手裡的東西,一臉歡欣地跑了過去。

  「公子,你回來啦!」

  君留夷袖手倚門,青衣如故,看不出一絲遠行剛回的塵勞色,依然是風神散朗的模樣,對小丫頭笑道:「給你帶了九香齋的飴糖,在你屋裡桌子上。」

  小丫頭歡呼一聲,立即將餘事忘在腦後,蹦跳著奔出去了。

  晏飛卿很感激,很欽佩。有的人就是善解人意,體貼人心,這種一語化干戈、四兩撥千斤的本事,她是這輩子也學不來。

  「君公子。」

  君留夷緩步進屋,在茵席上坐下,替她把脈。煦陽披過窗外的竹枝灑進來,疏影錯落在他微側的面容上,輕悠悠地晃動,安靜而又疏懶。他半眯的眼眸同樣安靜疏懶,離離發亮,恍如風動江瀾,日下粼光。晏飛卿默默端詳著他,暗嘆此人不但風度脫俗,單以相貌論,也實在生得極好,她見過的男子裡,大概只有成玄策和上官陵可以匹敵。

  想起成玄策,她又不免生出幾分憂愁來。那人現在必定恨死她了,真是的,誰讓她放跑了他的寶貝妹妹呢?她一點都不想和他作對,可是……可是師父也很重要啊!不得已,只好犧牲一下他的心情了。也不知他猜不猜得到他那寶貝妹妹去了哪裡……

  正在胡思亂想,忽聽君留夷開口:「可以看看你的劍嗎?」

  晏飛卿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,落在窗台下那把被自己視若性命的寶劍上。

  「哦,當然可以。」

  君留夷接過來,輕輕拔出一截,劍光一盪,他的目光也隨之一漾。他把劍握在手中凝看了片刻,道:「這不是原裝。」

  晏飛卿佩服:「的確不是。這劍本來沒有鞘,是我師父後來另配的。」

  「沒有鞘?」君留夷眉目一動,像是聽見了什麼稀罕事,眸光略帶異樣地投向她。

  晏飛卿奇怪:「怎麼了?」

  君留夷道:「二十年前,我曾在一位長輩那裡見過這把劍,那時候是有鞘的。」

  「哦,那大概是後來弄丟了吧。」晏飛卿有口無心地敷衍一句,沒興趣追究這種零碎小事。二十年了呢,一隻劍鞘,誰知道是壞了還是扔了。

  君留夷沒再多言,唇畔浮過一抹淺笑,把劍遞還給她:「此劍何名?」

  晏飛卿笑:「你見過它,居然還不知道名字?」

  「的確不知。」

  晏飛卿炫耀心起,得意道:「它叫『殫思』。」

  話剛出口,她驀然想起殫思乃是稀世名劍,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裡覬覦,心下稍覺不妥。偷眼看向君留夷,見他神色淡然,只是點了下頭表示聽到,似乎並不太在意,這才放了心。

  也是,君留夷這種性情的人,怕是對著千金高爵都能視若無物,又怎會貪圖她一柄劍呢?

  「我可以出去了嗎?」她見君留夷起身似欲離開,趕忙詢問。

  君留夷道:「出不出去,都是你自己的事。」

  晏飛卿大喜,又問:「可萬一我又出問題怎麼辦?」

  君留夷漫不經心:「那也是你自己該留心的事。」

  晏飛卿見他一副毫不掛懷的態度,反倒不解了:「……那你為什麼救我?」

  君留夷輕笑一聲:「趕上而已。」

  青衫飄拂,晃出房門去了。

  晏飛卿呆愣半晌,才反應過來這人的意思——若不是她恰好在他眼前出岔子,他還真不打算操這份心。

  當真是胸臆坦坦,無所掛礙,瀟灑極了。

  晚間子棲送藥過來,還順便帶來外頭的新聞。

  「你可一定得老實待在屋裡別亂跑了!外頭現在亂得很,過忘山門正在到處緝拿叛徒,你看!」

  她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張紙,晏飛卿湊過去一看,原來是畫影圖形。

  「看著倒也不像什麼窮凶極惡的壞人……」晏飛卿托著下巴喃喃一句,看了看畫像旁邊的字,「樊青?這誰?你認識嗎?」

  「我怎麼會認識?還有哦,人不可貌相,你可不要掉以輕心,過忘山門裡都是高手,這人現在不知逃在哪兒,萬一跑到這裡來,咱們這幾個老弱病殘可打不過他……」

  話音未落,只聽外頭「砰」的一聲巨響,仿佛掉下來什麼重物。

  兩人開門一看,只見地上躺著一個人,夜色昏黑,只看得出是個壯漢。

  「這……這人怎麼一動不動?」子棲乍著膽子輕輕踢了踢那人,「他……他到底活著還是死了?」

  「我去拿盞燈。」

  晏飛卿說著就要回房,卻聽側邊腳步聲動,君留夷提燈而來。燈光在那人臉上一照,子棲和晏飛卿同時倒吸了一口氣。

  「這人好像是……好像是……」

  「好像是個傷患。」君留夷不緊不慢地接過話頭,把燈籠遞在子棲手裡,然後自己彎腰架起那人,一面吩咐道:「去打點水到我屋裡來。」

  「可是……可是公子……」子棲反應過來,有點發急,「這人應該是……是逃犯!」

  君留夷身形一滯,須臾卻笑了:「傻丫頭,來者是客,廚下也不缺米糧,怎能讓人討飯呢?」

  步履穩穩地架著那人去了。

  君留夷有兩名侍兒,一男一女,女的便是子棲,男的名喚子遲,君留夷為了方便起見,將新來的傷員交託給子遲照顧。那子遲正當舞勺之齡,已有幾分穩重風度,對待病人不失耐心,君留夷不免多誇讚他幾句,子棲聽在耳中,暗暗生出比較之心,待晏飛卿竟也和氣了許多。晏飛卿又是好笑,又是暗爽,唯有一個謎題令她揣想不透:連自己都猜得到那人就是樊青,君留夷當真看不出嗎?

  這也是樊青的疑問。可君留夷從不詢問他姓名來歷,他身處逃亡之中,對方沒有想了解的意思,他也就不便主動提起。晏飛卿見他心事重重,怕他胡思亂想誤會了君留夷的好意,便常拉著他曬太陽聊天,順便炫耀自己的江湖閱歷。君留夷給人的感覺太高渺,晏飛卿和他說話總忍不住再三斟酌,唯恐說出不靠譜的被嘲笑。樊青就不同了,看著就和她一樣沒啥底貨的樣子,她因而得以胡侃海吹,天南地北的瞎聊,盡情暢快胸臆。

  這天聊到成洛,說起幾家名樓。

  「醉客樓?那地方我去過!」

  「晏姑娘在那兒吃過飯?」

  晏飛卿驕傲一笑:「吃飯算什麼?我還在那兒打過架呢!」

  「打架?」

  「嗯!」晏飛卿重重一點頭,述說起自己的英雄履歷,「想當初,我和顧曲兩人,在那酒樓之中,大戰三百黑衣勇士!領頭的一個手提環刀,來勢洶洶,我這麼輕輕一舉手,就給他架住了。他就直衝我瞪眼,企圖把我嚇退……對了,我到現在還記得他名字,叫啥向惡。你聽,都叫這名兒了,還能向善麼……誒,你怎麼了?」

  樊青驚愣片刻,垂首搖了搖頭,心底波瀾暗生。

  言者無意,聽者卻總是有心。他曾在前來追捕他的山門弟子嘴裡聽到過尊主給自己安的罪名,其中有一項很令他摸不著頭腦,大略是說他「故意作梗,打傷薛白顧曲,斷絕兩宗友誼」,且不說過忘山門和玄都府之間到底存不存在「友誼」,也不論眾人對他「久藏禍心」的推測批判,「打傷薛白顧曲」卻是他從未做過的事。他一開始被向鍔派了密差,後來趕到成洛與大部隊會合時,薛白顧曲就已經是一副跟他們不共戴天的架勢。原本說好的互助合作,也不知怎麼就演變成了逃亡追殺的戲碼。

  如今晏飛卿無意間幾句話,像是突然讓他摸到了一點頭緒。難道……難道是向鍔自己求功心切,和對方商量失敗就氣急動了手,之後又怕尊主怪罪,便把事情全推到了他頭上,讓他代為受過?

  想通了這一節,他心頭猛然一震,憤怒在一瞬間積聚成突如其來的潮浪,幾乎衝破胸腔。

  枉為他將向鍔當作尊長來信任,這人卻趁著他不能回歸無法自辯而肆意誣陷他!

  「晏姑娘……」兩隻手都不可自制地緊捏成拳,他臉色通紅,青筋綻起,努力克制著情緒,才勉強把話說完整:「你……可不可以跟我去一趟過忘山門?」

  晏飛卿驚奇且驚懼地看著他的模樣,身子往後挪遠了一點:「干,幹嘛?」

  「我如今受人陷害,想讓你……幫我做個人證。」

  「我?不行不行!」晏飛卿嚇得雙手亂搖,他們那個山門連自己人都追殺,想想就不是善茬,自己傻了才跟他去做什麼鬼人證,「你,你不要聽我說得厲害。其實……其實都不頂用的!」

  「不頂用?」一小段時間的克制後,怒氣消解了一部分,樊青回過神來,認真想了想,確實是不頂用。他在最後關頭違命放人,已然失卻了尊主的歡心,難道尊主還會再相信他其餘的話嗎?只要尊主不信,那自己現在跑回去,就無異於自尋死路。

  他的眼睛黯然下來。

  「是我冒犯了。」

  他身上已無大礙,還是儘早上路為妙。在此久住下去,也只是給恩人招惹麻煩而已。

  日頭燦爛明朗。

  外面的世界看上去也很明朗。

  樊青喬裝改扮走了很遠,並未被人發現,也沒有遇到追兵,一切比想像中平靜得多。

  臨近傍晚,他覺得有些餓,走進路邊一間棚子裡吃飯。

  棚子外邊簡陋,裡面倒挺熱鬧。

  卻也不是因為客人多而熱鬧,而是因吵架而熱鬧。

  「說呀!不是說找不著了嗎?怎麼在你身上?啊?」

  婦人繫著圍裙,一手捏著幾枚銅錢,一手揪著旁邊的男人,喋喋叫罵。客人們手拿碗筷,坐在桌前瞧著攤主夫妻吵架。

  生計不易的時候,便免不了計較錙銖。有客人看不下去,開口勸解:「不就幾文錢,至於麼?」

  「這不是幾文錢的問題!」婦人哎喲一聲,手背在圍裙上一拍,「關鍵是他騙我!你說他要用錢,我能不給他嗎?可他非偷著摸著,還撒謊你看!你說他安的什麼心!」

  樊青站在棚口,心頭忽被觸動。

  向鍔……

  臨機應變,為了完成任務而適時改變策略並沒有問題,但他完全可以直接稟報,尊主很可能同意,至少也不會降罪。向鍔為什麼一定要自行其是,過後來栽贓他?為什麼一定要對尊主撒謊?

  他又安的什麼心?

  他越想越覺得不簡單,直覺此中隱藏著一些不可告人的東西。萬一涉及山門安危,萬一牽連舊日弟兄……不行!必須稟告尊主調查!

  他的義氣一上來,念頭便萬難更改,竟不考慮自身後果,立即行動,調頭往回趕去。

  趕回猗竹堂時正值月夜,院子裡一片闃寂。春寒未褪,黃鶯的宿鳴都有些滯澀。樊青也不驚動他人,摸到晏飛卿屋子裡,點中穴道背起人來就往外跑。晏飛卿正睡得迷迷糊糊,神思一半清醒過來,一半猶在大夢裡酣游,手軟腳也軟,毫無反抗之力。

  此地其實已靠近過忘山腳下,但與正山門不在一個方向,若從山外走需要繞上一大圈,路途非常遙遠。樊青記得從前在山門中時曾聽人議論過這條山脈內是有小道的,若能抄個近路,可以減省許多腳程。

  他不曾親自走過那傳說中的近道,只能跟著聽說來的方向摸索著朝山巒錯隙處走,不知不覺,已置身於密寂樹林。

  灌木草樹之間,像有別人行走時踩出的羊腸細路,他便沿著那些路往前走。

  走出數里,面前出現一大片青楓林,曲干如松姿,翠蓋似飛雲,樹樹枝葉相倚,遠近交疊掩映,綿延無際,直到視野的盡頭。

  樊青舉步,忽覺腳下被阻,低頭一看,原來是一道竹籬。好在竹籬很低矮,只齊到半截小腿,他負著晏飛卿,擡腿跨過便繼續前行。

  樹影扶疏。

  楓葉的清新香味令人著迷。月上中天,從天頂灑下的銀輝照到林間時,已化作了溫潤的玉色,在地面上彌開,像一方絲絹,任由細枝薄葉勾勒成畫,清晰而又迷離,純潔得遠避塵囂,是月宮?抑或兒時幻夢?

  他在那楓林中徐步而行,熏熏然,陶陶然,幾乎遺忘路途遠近。

  花影動。

  風鈴聲動。

  「何人擅入?」

  軟綿綿的聲音,涼幽幽的語調。

  林風忽起,四周高低層錯的青楓樹盡皆枝搖葉晃,楓葉摩擦的沙沙聲,和著遠方雲山里傳來的子規夜啼,似若幽人獨行的嘆息,清寂得令人感傷。

  青葉如舞,紛飛而來。

  月色白如雪。

  雪白月光中,伸出一隻更雪白的手!

  樊青猛吃一驚,趕緊避讓疾行。無數青楓葉擦臉而過,餘光一掃,那隻手竟又到了眼前,五指纖勻,指甲齊整,水澤光潤。

  好看煞人。

  樊青一怔。

  就在這一怔之際,那隻纖纖素手已不緊不慢地探來,柔弱無骨般欺近,軟軟地,卻令人無法動彈地扼住了他的咽喉。

  樊青面如死灰,心如死灰,擡起頭來,只見一張清幽面容。雖是夜中,亦可分明看出那面容的姣美,但在這林蔭冷月下,又像籠了一層蒙蒙淡霧,如夢似幻。咫尺對面,卻竟遙遠得如隔重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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