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一策平章
2024-09-14 13:01:55
作者: 風竹月夜
第二章一策平章
層雲浮玉闕,日色滿宮牆。
女子的手輕輕拂落衣面上紛集的花瓣,拿起擱在石桌上的絨毯,一抖展開,仔細披蓋在躺椅中的少年身上。
「又起風了。明恭,你身體不好,這時節寒氣沒褪盡,還是該多加幾件衣服才好。」
沈明恭笑了笑,從毯下探出手來,端起椅旁木几上的茶水抿了一口,偏過臉道:「一別數年,王姐還是和幼時一樣,總當弟弟是紙做的。」
他的微笑和聲音一樣,都是疏淡而靜,卻又並不顯得清冷拒人,柔軟得像絮雪晴雲。
「你每到春秋就容易犯病,不能不多留意些。」沈安頤摸了摸茶壺,尚有一絲餘溫,想了想還是招來旁邊的宮女,遞給她拿去換掉,這才轉回身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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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明恭,你要好好保養自己。」她凝視著弟弟,溫文一笑,「我前日在書房看到你寫的文章,極有經緯之才,比那些蘭台學士們也不差。等你身子養好些,也可向父王討個差事,做自己想做的事。」
沈明恭正欲開口,忽然像是被風嗆著了,劇烈咳嗽起來。沈安頤忙過去給他撫背,聽得他斷續道:「姐姐高看我了……哪有什麼經緯,只是……咳,只是戲弄文墨,聊以自娛罷了……我自己的身體,自己最清楚不過。雖還未到風吹就倒的地步,可若說輔君治事,卻是今生難為……」
「明恭……」沈安頤將手帕遞給他,看著他因咳嗽泛起紅暈的面頰,心頭微微酸澀,柔聲勸慰道:「世事本無絕對,天下總會有良醫能人,你現在還如此年少,何必把將來想得太壞?」
沈明恭緩過氣息來,慢慢靠回躺椅,指著木凳示意她坐。他神色漠漠地歇了片刻,嘆道:「姐姐,你非久病之人,怎知久病之心?我從懂事起就拖著這副殘軀,就像拖著一副永不能解開的枷鎖。太醫說我活不過二十歲,可我有時候想想,竟不知道活過與活不過到底有什麼區別……」
「明恭!」沈安頤輕聲喝止,尋思半晌,卻又找不出合適的慰語,不由緊抿了唇瓣。
「好了,怪我不該掃興。」沈明恭笑笑,「對了,說起蘭台,之前看到一本詩話,甚有趣味。早知姐姐回來,我就該晚些還他們。」說著招來旁邊的內侍,道:「你去蘭台,替我把那本《靜庵詩話》借來。」
內侍應聲去了。沈安頤見他有意開解自己,恐怕他勞神,忙掩了憂色,提回笑意,陪他品茗賞花,閒說些外邊的趣事。
蘭台離沈明恭居處甚近,不過一盞茶的工夫,那名內侍便回來了,卻是耷拉著雙眉,兩手空空。
沈安頤見狀頗感意外:「怎麼?他們不給嗎?」
根據她對上官陵的印象來看,那人不至於在這點小事上為難一個病弱的王子。
內侍躬一躬身,回稟道:「奴婢到了蘭台,見署中管事的大人們都不在,不敢擅自動裡面的東西。」
「不在?」沈明恭詫異,「今日又非休沐,怎會都不在?可知他們都去了哪裡?」
「奴婢打聽過,據說是早朝時惹了陛下生氣,都被留在了明德殿,至今未回。」
「父王生氣?還扣留了整個蘭台?」
姐弟倆對視一眼,都覺稀奇,便又差人去昭王那邊打聽消息。
不多時,消息傳回。
「早朝時蘭台令史上官陵大人奏請裁撤蘭台,被二殿下和蘭台眾位大人反對。雙方互不相讓當堂吵了起來,二殿下氣頭上動了手,陛下一怒之下,命他們全都在馭風台前罰跪,現在還跪著呢!」
沈安頤愣了片刻。
自從返歸昭國,她與上官陵之間便再無交集。身處內宮,雖因侍奉昭王湯藥,有時也會耳聞一些朝中之事,但畢竟了解有限。因而乍然聽到這消息,她實在是一頭霧水,無從得知上官陵為何要向昭王提出這種自找麻煩的建議。
她仰首望望日頭,站起身來。
「只怕父王氣得不輕。這個時辰,我也差不多該去送藥了。」
馭風台矗立在明德殿和長年殿之間的宮道上,對面是另一座望台,名喚摘星。每至夏夜,薰風怡人之時,在此觀玩月色,別有一番逍遙臨遠意趣。及至平明夜盡,從遠處遙看,玉繩星恰好低垂於台上,仿若伸手可摘。昭王酷愛此台,從前常在此置酒會宴群臣,如今良會已逝,斯人已老,唯有這座望台屹立如初,風霜歲月,了無痕跡。
沈安頤走到摘星台下時,遠遠就望見那一頭黑壓壓跪著的一片人。跟在旁邊的采棠眼尖,早認出前排當中一人,湊過去和沈安頤咬耳朵:「公主,那不是上官大人嗎?」
沈安頤微微頷首,依舊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往前走,心裡忽有點想笑。上官陵那個跪法實在太過招眼,別人都是垂首彎身儘量跪得鬆些矮些好省力,唯有她正襟危冠,腰板挺得筆直,明明是跪在那裡,卻竟似鶴立雞群一般。
她從上官陵面前緩步經過,思量頃刻,還是停了下來。
「朝廷之事,原本輪不到我過問,但身為子女,實在不願見父王病中動氣。」她語調柔柔,即使意含責備,聽起來也一如既往的舒軟,「上官大人身為台令,是父王近臣,就算建言獻策,也該斟酌時機,多為父王考慮才好。」
上官陵似乎極細微地勾了下嘴角。她跪了有幾個時辰了,卻並未顯出一絲疲色,皓白的面容沉靜如常,延頸秀項,氣定神閒。
「公主教訓的是。」她口中答話,目不斜顧,「但臣建議裁撤蘭台,正是為了陛下考慮。蘭台事務並不繁雜,人員卻極臃腫,不務實事,務於鑽營,長此以往,不但空耗國賦,而且敗壞朝風。」
話音剛落,便聽跪在旁邊的沈明良怒斥:「胡說!這都是你的一孔之見!」他突然換過神態語氣,低嘲道:「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?你無非是自己嫌飯不好吃,就想砸鍋拉所有人下水。上官陵,你給我等著瞧,看過了今兒,我怎麼教訓你!」
上官陵恍若不聞,任他譏罵,並不開口反駁一字。眼底藕色裙角一揚而過,知是公主已離去了。
昭王靠坐在御榻上,將奏章翻過一頁,看了兩行,驀覺氣躁,隨手一合砸在了地上。
卻被一隻手輕輕撿起。
「安頤。」昭王微喟,看著少女不慌不忙地將奏摺放歸奏匣,稍稍展顏。
沈安頤坐到榻邊,親手端過碗來,試好溫度,方才一勺勺餵給昭王。喝完藥,又端過一小碟蜜餞放昭王手邊,目光落在昭王手中繡巾上,片刻不語。
「在想什麼?」昭王問她。
沈安頤道:「現在已過晌午,二王兄和各位大人想必飢腸轆轆,連吵架都在拿吃飯說事。」
昭王怔了一下,旋即笑出聲來,問她道:「安頤想讓為父饒過他們麼?」
沈安頤微笑:「女兒聽說:昏主賞罰,以縱愛惡;明主賞罰,以調理萬事。父王自是明君,不論賞罰,心裡都必定有數。」
昭王聞言不語,須臾道:「饒他們一次倒也容易,但他們各有各的心思,今天饒了,下次能弄出更大的事端來,不罰不行。」
「父王所慮甚是。」沈安頤俯眉沉吟,「但女兒覺得,與其罰其身,不如伐其心,與其伐其心,不如平其意。」
昭王眼神一動,向她凝注過來:「哦?」
「上官大人說蘭台事少人多,建議裁撤。但直接裁撤一來容易引起眾憤,二來也有可能錯失良才。依女兒之見,不如先改組蘭台事務。」
「改組蘭台事務?」
「嗯。人和事的多少是相對的,因為事少所以人顯得多,但假如事多呢?每個人都各有短長,只要把他們放在合適的位置上,就沒有人是多餘的。就像造房子,大木為梁,小木為椽,都不過量材為用而已。如今蘭台人員既多,裁撤之後一時也很難找到安置他們的位置,倒不如先擴大蘭台的事務範圍,既免得蘭台人多事少,還能讓眾人各展其才,各得其所,豈不皆大歡喜?即使將來仍有裁撤的需要,也方便化整為零,一步步來。」
昭王聽她說得通透,換一個角度想想,憂結頓解,心內來回掂量片時,亦覺可行,不由一陣愉悅:「可是,從哪裡找事情給他們做呢?」
「北桓有秘書院,專門掌理詔書公文、章諫案宗、法典憲令等物。何不讓蘭台也兼管這些?蘭台本就管理藏書典籍,學士大夫們文墨尤精,掌管這些也算有理可循。」
昭王注視著她光彩明瑩的眼睛,神思有些飄遠,半晌低聲一嘆:「安頤,你竟有如此慧質,真不知是好是壞。」
沈安頤一愕,已見他轉過頭去召喚宮人:「叫他們進來。」
早朝中一場鬧劇,原本已鬧得盡人皆知,合朝上下,都在等著看蘭台的好戲。誰知隔日昭王旨意降下來,竟令所有人都傻了眼。蘭台人員未動,上官陵也未遭貶職,反而將御史台和尚書台的部分權責移交到了蘭台。圍觀眾人只能感慨君心難測,會哭的娃兒有奶吃,卻無論如何也沒人膽敢效仿一次,開玩笑,誰像上官陵那麼豁的出去?萬一趕上昭王動了真怒,掉在身上的可就不知是恩還是威了。
唯有蘭台諸大夫們因禍得福,有了機會一展長才,暗暗笑歪了鼻子,全都忙不疊地丟下風月筆墨,早早候在了官署翹首以待。
五色詔紙,卷宗章文,都已堆疊在了令史大人的案頭。
卯時初刻,令史大人的身影準點出現在門口。
「下官等參見大人!」
這一回,拜得齊整迅速。
上官陵神色淡漠如舊,既無矜傲之態,亦無慚退之容,說了句「各位免禮」,便款步行至公案後坐下。
眾人眼巴巴地望著,企盼中帶著點不安,似是擔心眼前這位翻舊帳。
「陛下的旨意,想必各位都已知曉了。」上官陵掃過他們,眼神既清且靜,「我有兩句話,還請各位細聽。」
「第一,蘭台作為史館,校書治史乃是職分所在。史者,興廢之鑑,存亡之跡。一國之史,重於泰山。各位身為蘭台大夫,筆系千古功業,理應修明重本,不可荒廢本職。」
眾人紛紛應是。
「第二,國有國法,家有家規。各位在蘭台理事,也務須從我的規矩。」
眾人本見她隻字不提舊事,已有些放心,忽聽她要立規矩,心又一下提到了嗓子眼,不敢吱聲,只得捏著汗豎著耳朵傾聽。
上官陵道:「我的規矩也簡單,只有一條:所有公文不得過夜。」
眾人皆是一愣。隨即便明白過來她的用心:一切公文不留過夜,等於杜絕了任何私相授受的機會。今後即便是二王子,恐怕也再難插手蘭台事務。
「大人……這沒必要吧?就是尚書台也沒這規矩啊?」
「尚書台的規矩,與蘭台何干?」上官陵容色不動,語氣也沒有一絲鬆動的意思,「總之,當天事務,當天在官署內處理完,有疑慮不能自決之處,直接寫明理由呈報,遷延到次日的一律作廢,本官會重新委派他人處理。」
眾人聽她說得乾脆利落,堅定果決,知道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,便都識相地應諾。
上官陵滿意頷首。
「好了,大家各就各位吧。這些東西待會兒分發下去,望諸位莫負高才,莫負聖恩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