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章 夢斷香銷
2024-09-14 13:01:37
作者: 風竹月夜
第二十二章夢斷香銷
弘恩寺。
千機公主站在廊廡下仰著脖子發呆。檐上的積雪將化未化,冰柱垂掛下來,長短參差,映著日光,剔透瑩亮如水晶。
她發了一回呆,仿佛懷著什麼心事般,沿廊悵然躑躅。跟隨在旁的端如看不下去,正要開口,忽見對面走來人影,不禁眼睛一亮,指著道:「公主你看!」
千機公主擡頭一看,前面緩步走來的,正是鑒深和他年幼的小徒兒慧舟。這不看還好,一看之下,她竟然「近鄉情怯」起來,越發不知怎樣才好,欲迎還退,欲笑還顰,十二萬分不能自主。
鑒深寧淡依舊,步履悠悠地走到她面前,安然一禮:「公主。」
千機公主面色很歡喜,卻又蹙著眉:「大冷的天,你穿這衣服也不嫌冷,我上次派人送貂裘給你,你為什麼不收?」
「公主好意,貧僧心領。」鑒深語調安靜,「但眾生皮肉,出家人不忍為衣,請公主見諒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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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機公主頰邊微紅,漆黑眼眸瑩光凝凝地注目了他好一會兒,嘆息道:「你連畜生都可憐,卻不肯可憐可憐我。」
「公主何出此言?」
千機公主賭氣跺腳,不說話。端如見狀笑道:「法師哪裡知道?我們公主現在天天茶飯不思,說是聽不著法師念佛號,連覺都睡不安穩。」
「哎呀,端如!」千機公主嬌斥,一回頭看見小慧舟捂著嘴笑,越發連脖子根都紅了。
鑒深卻並未露出任何異樣神色,淡淡掃了幾人一眼,視線在庭中游轉片刻,最後定在了一個角落:「公主,你看。」
千機公主順著他視線望過去,原來那角落裡有一隻蜘蛛正在結網,上下左右爬來爬去,極是繁忙。千機公主看了看,不解:「這蜘蛛……怎麼了?」
「公主看它辛苦麼?」
千機公主點頭:「的確辛苦。」
鑒深道:「它辛苦將網織成,然後就要日夜守在一旁,有獵物入網時便有片刻歡喜,更多時候卻不得不空勞守候。即便一無所得,也不敢去更遠的地方。」
他輕輕一嘆,擡眸望向千機公主,溫慈地道:「情絲如網,縛人亦自縛。公主金尊玉貴,何必效鱗蟲自苦?」
千機公主怔愣半晌。她從小到大,從未有人這樣誠懇耐心地勸導過她,王后不必說了,太子哥哥是忙的,又從小被分開教養,其餘宮人有諂媚她的有畏懼她的,頂好的是端如這樣順服她的,此刻驟聽到這麼幾句話,心頭忽湧起不知名的感受,只覺眼眶莫名一濕。她用手指搵了搵眼角,低頭輕聲道:「多謝法師,我……我先走了。」便攜了端如匆忙轉身而去。
慧舟奇怪地望著那嬌麗背影,牽了牽鑒深的衣袖:「師父,她怎麼了?」
鑒深道:「她是個命苦的人。」
慧舟稚聲嫩氣地念句佛號,笑嘻嘻道:「眾生皆苦啊!」
「不是眾生皆苦,是有漏才苦。」鑒深輕輕一嘆,語氣也輕如一葉,「佛菩薩也是眾生,他們苦麼?」
晚間東宮設宴,說是為昭國使團餞行。受邀的除了使團,還有沈安頤,原本請的是兩位公主,但沈安頎怕黑不願出門,好在太子並未勉強,宴會也沒其他要緊事必須她到場,沈安頤便留了她在園子裡和采棠玩,自己獨自赴宴。
方至東宮,恰好與使團相遇。沈安頤見到上官陵,仍覺有些歉意,上官陵眼力心思何其敏銳,一望便知她心中所想,於是主動開口:「公主勿慮。」
沈安頤笑了笑,和她一道往裡走:「多謝大人。只是……」她稍稍放低聲音,「父王那裡……會責怪大人麼?」
上官陵默然不語。
沈安頤道:「大人不必諱言。」
上官陵便道:「會。」
「是我牽累了大人。」沈安頤搖頭輕喟,「我想寫封信交予大人帶給父王,好讓父王知道大人已經盡力,是因為我的緣故才未能完成使命。」
「時運而已,與公主無關。」上官陵很平靜。沈安頤的選擇也是人之常情,世事本就有種種不可預料,自己計劃不周也好,天意弄人也罷,終歸是自己做出的決斷,便該由自己承擔結果,沒什麼可推諉的。說話間已到大殿前,便擡手讓了讓:「公主請。」
菰蒲園。
采棠非常鬱悶。沈安頤不在,哄小公主睡覺的重任就落到了她頭上,這小祖宗精力充沛,自己又不會彈琴,實在沒有什麼哄她的手段。
「好采棠,陪我玩會兒啦!」沈安頎纏著她鬧騰,「整天睡覺睡覺,我都快睡成豬了!過不了幾天就要回昭國了,唉。」想起回國的事,她有點難過,「我給姐姐添麻煩了……采棠,你一定討厭我吧?要是我不在,你就可以和姐姐一起回去了。唉,我真是個麻煩……」
采棠見她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下來,忙道:「小公主別亂想。來,我陪你玩!」說著拿過她手上的繡球,笑眯眯地晃了晃:「小心接著哦!」
兩個人玩鬧起來,屋中逐漸恢復了歡笑聲,沈安頎玩到高興處,一個用力過猛,竟將繡球扔過了采棠。繡球沿著一道廣弧線飛越後窗,跳進蒼茫夜色里消失不見。
「哎呀!」
「別擔心,」采棠不以為意,理理衣服站起來,「我出去找找,你等我一會兒。」
采棠剛帶上門出去,外面便響起敲門聲。沈安頎驚奇:「這麼快?」趕緊跑過去拉開門。
門外北風呼嘯,卻沒有采棠,也沒有任何其他人。
沈安頎納悶不已,走出屋來四處張望:「誰啊?」
一直尋下台階,也不見一絲人影。難道是自己聽錯了?她嫌天黑風冷,不願在外面久待,轉身準備回屋,卻突然瞪大了眼。
寒光一閃而過。她沒來得及叫出聲。
階下白雪皚皚,驟染了一道刺目殷紅。
太微宮。
庭燎昏昏,王后手捧藥碗,儀態端莊地走近御榻前。她開口,語氣也是凝重端莊的:「王上,臣妾給您送藥來了。」
桓王躺在榻上,艱難地轉動了一下頭頸,張了張嘴似想說話,嗓子裡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。他近日病情忽然加重,睜眼看事物都覺得很不容易。
王后坐到他身邊,伸手撫摩了一下他的面頰。如果成玄策此刻在此,一定會大吃一驚,短短數日,他敬愛的父王現在的模樣,和在宣政殿接見上官陵時已經判若兩人。
「您受苦了。」王后輕聲道,神色間無限憐憫,「很快,您就不必再受苦。」
桓王似是覺出這話中的意味,眼神中流露出驚怒和哀憤。
王后握起他的手,半低下頭,髮髻上的步搖垂落,在幽暗光線中閃現出詭魅色澤。
「我本也不想這麼匆忙。」她仍然輕輕地說話,語氣很無奈,還帶著點遺憾:「本來還想先控制住龍門衛,但現在恐怕來不及了。」
東宮大殿,彩燈銀燭。
太子居上首,餘人按照官階位份,列坐其次。一曲笙簫奏罷,成玄策擎杯而笑:「使團不辭辛勞,遠道而來為兩國結好,這一杯,本宮敬諸位。」
使團眾人起身稱謝,一齊舉杯飲了。成玄策轉向沈安頤,笑道:「本宮的本意,是想成全公主的,如今卻要委屈公主繼續留在北桓。公主若是想改主意,現在還來得及。」
「太子殿下不必說了。」沈安頤回視著他,淡柔的眉目間有金石般堅定的神采,「我心意從未改變。文書既簽,也不便出爾反爾。」她眼眸輕轉,在使團眾人身上一一掃過,淺淺微笑:「能見到故國大夫,安頤已足感安慰。」
成玄策見此,也不好再多說什麼,無言把玩酒杯,漫聽笙歌再起。
酒過三巡,眾人都有點微醺,驀聽殿外腳步聲起。
「殿下,沈公主的侍女求見。」
沈安頤一怔。
成玄策瞥她一眼:「叫。」
采棠幾乎是搶奔進殿來的。她膚色通紅,不知是凍的還是熱的,髮髻因飛跑而微微鬆散,她一進殿來,就直撲到沈安頤面前,禮儀也不顧,眼睛裡滿是驚亂悲恐。
「公主!」她聲音顫抖,帶著哭腔,「你……你快回去看看,小公主……小公主被人刺殺了!」
啪!
手中酒盞滑落,沈安頤不敢置信地看著她,渾身仿佛突然失去知覺:「你說什麼?」
使團眾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醒了酒,一時間震驚、錯愕、悲憤……種種情緒相互激盪,壓抑的氣氛在寂靜的大殿中瀰漫開來。
「太子殿下,」上官陵最快反應過來,起身對成玄策拱手,「臣等須立刻陪公主回去看看情況,請殿下恕臣等失禮。」
「當然,」成玄策點頭,「事不宜遲,你們去吧。」
望著使團陪同沈安頤離去,成玄策鬆開緊捏酒杯的手,眼中陰霾重重: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
「還用問嗎?」說話的是軒平,「有人等不及了。」
「老妖婆還真敢做啊!」成玄策倏然站起,快步走下座來,森然一笑,「不過倒也幫本宮去了一個麻煩,我該罵她呢還是謝她呢?」
「舊麻煩沒了,新麻煩也不小。」軒平跟著起身,「當務之急是要穩住使團。」
「嗯,我們也去看看。」
推開園門的時候,沈安頤以為自己誤入了一個噩夢。
覆冰的台階上,她年少的妹妹仰面躺著,身下血色成泊,連漸落漸密的飛雪也掩不住。堂屋裡的燈火從半開的房門中漏灑出來,昏暗悽苦得像人臉上的愁色。
「安頎!」沈安頤眼眶欲裂,一聲悲呼飛撲過去,一剎那幾乎不知人間地獄,神智一陣飄搖,仿佛魂飛魄散的不是沈安頎,而是她自己。
「安頎……」眼淚奪眶而出,她抱起地上的沈安頎,顧不得污血染裙,擡手撫上妹妹可愛的面容,悲慟如駭浪席捲了她。這具嬌小的身軀上,還穿著她早上親手繫結的冬衣,她多怕她冷啊,可現在她卻獨自陷落在冰寒的九泉之下,多厚的冬衣也暖不了她分毫。雪一片片地下,眼淚一串串地落,淚比雪更急,唯恐流不盡似的淌。
音容宛在,眉翠若新,身軀卻已冰冷。沈安頤懷抱著親妹的遺體,手腳冰涼,渾身發抖,不敢相信!無法相信!
使團眾人皆不忍看,別過臉去,有幾個也在默默陪泣。
「公主。」上官陵踏前一步,輕輕扶住沈安頤搖搖欲倒的身體,一開口,卻發現自己的嗓子也有點喑啞,目光落在沈安頎咽喉上的刀口上,長久靜若深潭的眼底捲起滔天怒意。
園中突然響起嘈雜的步聲,眾人轉頭一望,原來是太子帶著東宮侍衛趕到。
「沈公主,你沒事吧?」成玄策快步走近,關切詢問。
沈安頤沒答話,甚至也不肯將視線從妹妹身上挪開,至少禮貌性地分給他一點。
倒是上官陵開了口:「太子殿下,這是怎麼回事?」她的面色和話語一樣沉著,卻也蓋不住平靜外表下如火的烈怒。
成玄策因她問話中隱含的敵意怔愣了一下,隨後立刻明白了她的誤會,正色道:「本宮也想知道是怎麼回事,只怕有人見不得兩國交好,故意製造事端。」
上官陵注視著他。最開始的憤怒過去之後,理智跟隨著冷靜回歸,她原本因太子對歸質不時流露的選擇傾向而懷疑對方,現在清醒過來稍稍一想,如果是成玄策動的手,至少也要等到使團離開王都之後。事故發生在王都之中,很容易就會傳到御史們耳朵里,對於太子絕非利好。
「但也確實是本宮保護不力。」成玄策示軟認錯,「如今小公主既已身亡,便只好讓沈公主隨使團回昭國,現在開始東宮護衛必須全力保護公主。」
「是!」
「不必!」
上官陵的聲音和侍衛們的應答同時響起,成玄策又一愣,聽得她道:「我國公主,便由我國使團親自保護。多謝太子殿下費心。」
成玄策點頭:「好。」這種問題對他來說沒有爭執的必要,眼下只要上官陵不發作,使團不鬧事,能滿足的要求他都儘量滿足。
「此外有勞殿下幫忙準備一副棺槨,我們需要將小公主入殮帶回昭國。」
成玄策臉色陡僵:「不行!」
上官陵眼神一冷。
「使團不能帶著棺木走。」成玄策也很堅持,為了維持住自己費力平衡的局面,沈安頎死在成洛的事必須暫時封鎖,一旦出現使團押棺而行的場面,就怎麼也封鎖不住了。
「你說什麼?」一直像是魂不歸舍的沈安頤突然出聲,她的臉色因悲痛而蒼白,又因憤怒而轉紅,「我妹妹在異國死於非命,我們要帶她歸葬故土都不行?」
「公主別多心。」軒平趕忙開口,「並非殿下不通人情,但小公主死在北桓,北桓有責任為她找到兇手報仇,屍身上有刀口,可能具有重要線索。公主也不願讓兇手逍遙法外,令妹死不瞑目吧?」
這種聽起來漂亮的託詞,上官陵一眼洞徹,正欲啟口反駁,卻聽沈安頤道:「好。」
上官陵怔了怔,下一刻卻也理解了她的心情,便不再作聲。
沈安頤極其認真地盯著軒平:「你們真能找到兇手?」
軒平毫不猶豫地點頭:「當然。」他走上前去,姿態溫柔地伸出手臂:「給我吧。」
沈安頤不舍地低下頭凝視了片刻,淚水再次沿著未乾的淚痕滑落,良久,才緩緩將沈安頎遞給他,哽咽道:「你抱著她,小心一點。」
「好,好。」軒平很謙恭地接過屍身,溫柔地護在懷裡,轉身和成玄策暗中對了個眼神。成玄策悄悄鬆一口氣,對沈安頤道:「公主好好休息,我們先告辭了。」
東宮的人離去,上官陵帶著使團在園子外面布置好防衛,折轉回園中時見沈安頤仍在台階上坐著,便走過去:「公主,進屋休息吧,明天一早還要上路。」
沈安頤眼神空白了一下:「上路?上什麼路?」
上官陵不意她忽有此一問,如實道:「當然是回昭國。」
沈安頤一陣沉默。
「我不回去了。」她低著頭,「你們自己回去吧。」
上官陵一怔:「公主?」
「我要留在北桓,等兇手伏法。安頎還在這裡,她一個人會孤單的,我要陪著她。」沈安頤聲音輕輕,低垂著臉,但上官陵想像得到那張清麗面容上的堅決。
「公主,」上官陵微蹙眉,不贊同地看著她,「你留在這裡,毫無意義。」
「什麼?」
「真正的兇手在宮牆之內,軒平那些話,只不過是為了幫太子扣下屍身穩定局面找的藉口而已。你等不到結果的。」
沈安頤怔視她半晌,站起來喃喃道:「我要把安頎要回來。」卻被一隻手拉住。
「沒用的。」上官陵搖了搖頭,「你現在追到東宮,一樣得不到任何結果。」成玄策既已將屍身扣在了手裡,就根本不可能再給他們機會要回去。
沈安頤有點煩躁:「那你說怎麼辦?」
「先回昭國。」
沈安頤看著她,眼眸一動不動,驟然,麗容陡現怒色,猛甩開她的手:「我不回去!」
「你只想著回昭國是不是?」沈安頤指著她,怒不可遏,既悲又憤,「你們……你們從來沒有一個人……真正為安頎考慮過。你們要王權的要王權,要功名的要功名……但你們男人的王權功名,與我們女子何干?安頎有什麼錯?她憑什麼要被你們一會兒當籌碼,一會兒當犧牲品?我……我又憑什麼?」
上官陵錯愕:「公主……」
沈安頤並不理她,滿面淚痕,聲聲哽咽:「是,你想方設法把我哄回去,你的使命是完成了,你加官晉爵,得到父王的賞識,可安頎呢?我呢?安頎都死了,你們也沒人肯顧惜她一分,我就算回了昭國又怎樣?也不過是任人擺布罷了,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命運!就算身為公主也不過如此!你們男人要功業權位,自去折騰就是了!何必把旁人拉扯進來?江山功業,與我何干?我就不……就不成全你們!」
上官陵默然望著她,眸子清明而深靜,隱有微光閃爍。
沈安頤見她不答語,便也不再開口,隨手抹去臉上淚漬,轉身往外走,誰知方才在地上跪得久了,此時腳步一動,驀覺腿足僵滯,用力不穩險些跌下階去,好在上官陵眼疾手快,一把扶住。朔風捲地吹來,沈安頤本能地抱了抱胳膊,望著夜雪覆蓋的院子,心頭愈覺淒冷。
「我給你拿件衣服。」上官陵輕輕說了一句,轉身邁入屋去。
沈安頤聞若未聞,恍恍惚惚地在台階上坐下,無意識地揉動著僵硬的小腿,目光落在前邊的硯池上,想起那時安頎初來,在那池邊玩耍,在這庭中笑語。寒柯影下舊曾游,總是當時攜手處,如今池台依舊,人卻已陰陽相隔,不禁又是一陣心如刀割。
腿腳慢慢回暖,她勉力支撐著起身,不顧外邊夜冷雪急,拖著步子一步步往前走去。
「公主請留步。」
身後傳來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。
沈安頤皺了皺眉,轉過身去,嘴唇一動正要說話,卻突然呆在了那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