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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 一枕娑婆

2024-09-14 13:01:21 作者: 風竹月夜

  第十三章一枕娑婆

  夜涼如水。

  東宮門前夜燈高掛,在晚風中不住晃動。此夜月昏風急,冷意侵膚,守在門前的侍衛卻如兩旁的石獅子般一動不動,直教人懷疑這侍衛也是石頭刻成的。

  長街盡頭走來一道人影,雖然裹著寬大斗篷,仍隱約可見窈窕身姿。她走得很快,快得幾近匆忙,頃刻間已到了門口,一腳踩上台階,那「石頭侍衛」驟然爆出一聲喝:「站住!什麼人?」

  

  來人拉下風帽,露出一張含露春花般嬌艷的面容:「怎麼?連我也不認得?」

  值宿侍衛愣了愣,忙蹲身行禮:「公主!」

  千機公主擺手:「免了。太子哥哥可在宮中?」

  「回公主,太子殿下今日去弘恩寺觀看法會,尚未回來。」

  千機公主眨了眨眼,突然一敲自己腦袋:「該死!居然忘了這事!」也不再和那侍衛囉嗦,調頭飛奔而去。

  弘恩寺。

  成玄策坐在蒲團上,耳聽梵唱陣陣,突然有點倦意上涌。

  他從不是什麼虔心向佛的人,這場無遮大會,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眼神左右一滑,場中情形盡收眼底,一切都還在有條不紊地進行——有條不紊得讓他心急。

  「殿下稍安勿躁。」軒平不知何時靠了過來,微微傾身耳語:「大家都累得差不多了。」他說話時,目光斜盯著院門附近巡邏的禁軍統領——丞相殷時存的小兒子殷岱。

  成玄策嘴角一翹,帶出一抹森冷笑意:「本宮不急。」

  他早已不是那個幾句話就能激怒的莽撞小兒,他早已學會沉住氣。該等的時候,他會等。

  僧眾誦唱告一段落,方丈大師起身宣說,先說佛法無邊,再謝太子仁恩,一番頌聖完畢,終於可以開始普度眾生。

  成玄策在內侍的攙扶下起身,佇立一旁冷眼靜觀著上前領取救濟的難民。這是最後一波了,可能是因為等了許久,臉色都有點焦躁,施齋的僧侶們倒還是一派端莊,舉止節奏十分穩定。

  後面的難民就開始發急。

  「怎麼這麼慢?」

  「這和尚的手腳也忒慢了!」

  七嘴八舌,嘈雜聲漸漸大了起來。殷岱站得遠不明狀況,望一眼和難民同在場中的太子,恐怕閃失,只得親自趕過來。

  「吵什麼吵!鬧什麼鬧!都給我老實等著!」

  「大人,您看這……」

  「不許頂嘴!站到隊伍里去!」

  被罵的眼神怨毒,卻終究敢怒不敢言。

  一陣疾風掃過法場,半院燈滅。

  這下可好,剛剛才彈壓下去一點的群情再次爆發,這一回,更加激憤。黑暗中互看不清,一時間推擠的、被踩的、哭喊的、叫罵的……亂糟糟混成一團。先前的挨罵者瞅准機會,趁亂一鐵缽子扣在殷岱後腦勺上,「剛」地一響,殷岱眼冒金星。

  他是丞相最小的嬌子,兼得王后姑母喜愛,年紀輕輕就統領了禁軍,正是前程似錦春風得意,哪裡受得了這個?登時大怒,身一轉抽刀就劈了過去。

  黑暗中一聲慘嚎,一道血箭噴射而出。

  「殺人啦!」

  「天哪!當官的殺人啦!」

  其餘人驚者有之,恐者有之,怒者有之,罵的罵逃的逃,局面一發不可收拾。

  殷岱這時反應過來,看著眾怒洶洶的人群,腦子裡轟然炸開。視線一跳,望見後方面色冷然的太子,頓時如墜冰窟。

  「大人!大事不好了!」一名禁軍慌促跑來,「大人,外面流民叛亂,已經闖到寺里來了!」

  「什麼?!」殷岱大驚,霎時臉上血色褪盡,「快!保護太子!」

  「不必了。」冰冷的聲音響起,含著一絲幾聽不出的諷意,成玄策踱著徐緩的步子走過來,鋒芒蘊藉的眼睛從地上的屍體上一帶而過:「本宮自有侍衛保護,殷統領還是先擺平自己的亂子吧。」

  殷岱胸中一股氣血直衝頂門,臉色乍紅乍白,卻只能強憋著,半晌,才憋出一句話:「那外面的叛民……」

  「外面的叛民啊……」成玄策眼神一暗,信手撈起腰帶上的玉佩敲了敲手心,「也真是個問題。」

  殷岱腿一屈,立即俯伏於地:「請殿下允許臣戴罪立功!」

  「戴罪立功?」成玄策斜睨他一眼,慢條斯理地笑笑:「本宮也願讓你戴罪立功,但只怕這寺里的難民不肯放你出去呢!」

  殷岱垂著頭顱,額上汗如豆大,艱難啟口:「請,請太子……」

  「殿下!」寺門方向隨風傳來一聲高呼,打斷了他未竟的言語。旋聽蹄聲雜冗,一騎快馬飛馳而至。

  「殿下!」騎手一躍下馬,單膝跪地,「臣救駕來遲。殿下,您沒事吧?」

  成玄策見到來人,始而露出欣悅笑容。

  「謝璇。」他親手將人扶起,「你來得正好,城中流民叛亂,殷統領眼下走不開,你幫他個忙,帶些禁軍處理一下。」

  「殿下放心,臣前來的路上已經有所安排。殿下,臣先護送您回東宮!」

  成玄策含笑點頭:「好。」

  謝璇轉身招手,立馬有人牽了坐騎過來。

  「殿下,」開口的是軒平,「叛民正從大門往裡擠,現在出去必定撞上,不如從寺院後門走。」

  「依你。」

  三人翻身上馬,侍衛們緊隨其後,很快消失在黑沉的夜色里。

  千機公主是被亂民擠進寺門的。

  她怎麼也想不到,自己堂堂公主天之驕女,有朝一日竟會和叛民「為伍」。

  ——這當然非出她的本意。

  所以她一進門,就趕緊離這些叛民能有多遠有多遠,儘量朝著人少些的地方移動。腳下也不知路徑,推推搡搡,松松挪挪,等到終於徹底逃出叛民覆蓋範圍,眼前已不知是何所在。

  她轉動脖子環顧四周,嘉木成行紛披月色,翠竹青青扶風搖落,無比的恬適靜謐,與鬧嚷嚷的前院判若兩重天地,令她貪看不已。

  路盡處一道園門,千機公主信步走進,只見庭園空淨,房舍齊整,卻是寂無一人。她輕輕吐出一口氣,走了好長的路,又在亂民里擠了這麼久,此時心中一放鬆,疲乏感立即在四肢百骸中漫開。管不了許多,她揉著肩膀推開最近一扇屋子的門,直奔睡榻一滾,倒頭睡了過去。

  思昏昏,分不清塵勞浮夢。風乍起,到誰家斜月簾櫳?

  風裡隱隱有哭聲,細弱的哭聲。

  大半夜的不睡覺,哭什麼哭?她煩躁。

  那哭聲卻越來越清晰,讓她再也沒法忽略,終於惹惱她,一把掀開那流光瀉玉的珠簾。

  牙床上坐著個女孩,看起來不過四五歲大,臉蛋極漂亮,衣裳也極漂亮,胡亂擁著一床繡被,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眼淚鼻涕抹了一臉。

  真沒用!她心裡微微不適,嫌惡地把臉調轉一邊,片刻又轉了回來,目光硬生生地盯著那孩子。

  哭得這樣軟弱,令她嫌惡,卻又令她可憐。

  她慢慢伸出手去,想給那孩子擦下臉,相觸的一剎那,世界陡變。

  「母后!」她聽見自己聲聲哀哭,手裡緊捏著一角衣袖,「你別走好不好?求你……」

  床前面貌端雅的婦人看著她笑笑,掰開她細小的手指,撫平衣袖站起身:「已經過了時辰,母后該回宮了。」聲音淡遠的。

  「母后,我頭昏,藥好苦,你陪我一晚上好不好……」她哭著往床沿上爬,嬤嬤快步走過來,將她抱起來塞進繡被,皺著眉頭道:「病了就乖乖休息吃藥,纏著娘娘是怎樣?這天都黑了,娘娘也要休息。都來看你了,還這麼不懂事!哭!哭什麼哭!」

  「哭一哭也好,」王后袖手站在珠簾邊微笑,很莊靜的笑意,語氣都不帶一絲起伏:「哭完發一身汗,許就散了寒。」

  「是,娘娘想得周到。」嬤嬤拿起床頭燈具,打起帘子,跟著步出臥房,仍有模糊的話音從外傳來。

  「……不知好歹,得寸進尺,跟她娘一樣的矯情病……」

  「過分了,這話不是你該說的。」

  「是,奴婢知錯……」

  外面一聲高唱:「王后起駕!」

  一切寂靜了,屋子裡漆黑的。

  她仍舊哀哀地哭,細聲細氣,卻蜷成一團,不敢動了。

  「嬤嬤……你……你給我留盞燈啊……」

  暖光融融,透窗而入。是月光?又不像。

  那光照在她身上,也照在她心上。她安穩地睡去了。

  不,是安穩地醒來。

  睜開眼,入目的是朴白的帳幔。這是……哪裡?

  松風過耳,夜鍾徐徐。

  是寺廟?她猶自怔忪,俄聽一道悲柔慈憫的聲音傳至耳畔。

  「公主,您做噩夢了。」

  千機公主轉頭,一片素淨僧衣映入眼帘,她晃了晃腦袋,方才反應過來面前站著一個和尚。

  對了,是弘恩寺。

  房中亮起一片柔黃,僧人一手端起油燈,一手遮護著燈火,緩步行來。燈光團團,曖曖微明,像是躺在他的手心裡,安詳可愛。

  她仰著脖子,呆呆望著那僧人的身形輪廓,覺得似有幾分眼熟,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。

  「你是……」

  「貧僧鑒深。」僧人合掌躬身。

  「啊,是的是的!」千機公主一經提醒,立刻找回了記憶,坐起身道:「你是那個曇林國來的法師。」細看面目,果然不錯。她眼光上下打量,忽掃見他手上持著的念珠,想起睡夢中那一道融光,忍不住問:「你剛才是念的什麼咒?」

  「不曾念咒,」鑒深道,「只念了一會兒佛號。」

  「佛號也有這樣的神通?」千機公主很稀奇,又不太相信。

  鑒深目視著她微笑:「倒也談不上神通,許是恰對上公主的心境。」

  他的眼神柔軟和煦,含著一點謙恭溫慈的關切。千機公主和他對視須臾,卻無端生出一種羞怯感來,側開視線問道:「你怎麼會在這裡?」

  「貧僧近日在此起居。」

  「哦,」千機公主這才意識到自己鳩占鵲巢,趕忙從臥榻上站了起來,「原來這是你的禪房。」

  「只是借住而已。」鑒深並不在意,「卻不知公主因何在此?」

  提起這個,千機公主便不免懊喪:「我來找太子哥哥,沒想到撞上叛亂,就隨便找了個屋子躲著。對了,我哥在哪兒?快帶我去見他!」

  「太子殿下已經走了。」

  「什麼?」千機公主愣住,最後一絲希望破滅,整個人都茫然了起來:「這,這可怎麼辦?」

  正在滿心悽惶,驀見紙窗上火光閃動,外邊人喧馬嘶,隱約夾雜著方楚嘹亮熟悉的嗓音在呼喊。

  「公主——」

  「公主您在哪兒啊?」

  千機公主嚇了一跳,方楚是王后指派給她的侍衛長,自己是偷偷跑出宮的,現在方楚來找,不用想也知道是奉了誰的指令。她緊張起來,一把抓著旁邊的鑒深:「快!你出去攔住他們,就說我不在這裡。」

  「阿彌陀佛。」鑒深頌一聲佛號,垂眸後退了一步,「出家人不可作誑語。」

  「你!」千機公主氣急,「出家人不可誑語,難道就可以見死不救?」

  見死不救?鑒深疑惑地擡起視線:「他們應該是宮中的侍衛。」

  千機公主不知該怎麼解釋,懊惱地抓住頭髮:「是我的侍衛沒錯!但,但我現在就是不能回宮,我必須先見到太子哥哥!有重要的事情和他說!」

  鑒深大致領會了意思,微一沉吟,道:「公主,請您躺回榻上。」

  「啊?」

  「就像您剛才睡著那樣躺著,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要睜眼。」

  千機公主不明就裡,但眼前事急,也來不及爭執理論,只得死馬當作活馬醫,不管不顧地往榻上一倒,再次「睡死」過去。

  房門「哐啷」一聲被人踢開,方楚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。

  「和尚!你看見……哎呀公主!」

  方楚喜出望外,兩步撲到臥榻邊:「公主!可算讓我找著你啦!娘娘等得著急呢,咱們快回宮吧!」

  千機公主緊閉雙目,一動不動。

  方楚兀自激動了一會兒,發現情況似乎不對,蹲在那裡沖千機公主的耳朵又呼喚了兩聲,見她仍然毫無反應,不禁著了慌:「這……這是怎麼回事?」

  想了想,他轉頭問房中唯一目擊人士:「那和尚,公主這是怎麼了?」

  鑒深搖頭不語。

  方楚急得抓耳撓腮,站起來四處亂轉了幾步,又問:「這房裡還有別人來過嗎?」

  鑒深依舊搖頭。

  方楚叉腰站在當地,左看看鑒深,右看看千機公主,抽抽鼻子,欲哭無淚。

  「隊長,」跟進來的其他侍衛看不下去了,拉住他道:「公主怕是被人傷了或者下了藥,不如請太醫來看看。」

  一語點醒,頓時柳暗花明。「哎喲瞧我這笨的!」方楚眼一亮,拍著大腿指揮眾人:「快!快去請太醫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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