遺忘

2024-09-14 12:56:19 作者: 方三遠

  遺忘

  二十年前的那天晚上,秦雅寧到點把許雁棲哄睡著,就來到客廳,坐在沙發上,像是在等一個人的到來。

  那個人正是李軼。

  他如約而至,秦雅寧為不打擾到許雁棲睡覺,就把他帶到陽台,將玻璃門拉上,阻絕了聲音流進屋子裡。

  可是那天晚上,許雁棲並沒有如以往那般安然睡去。

  最近秦雅寧狀態很不好,許雁棲都看在眼裡,他很擔心她,一直表現得乖乖的,不吵不鬧,時刻詢問她當下的感受,有沒有覺得好一點。

  秦雅寧每次都寬慰他說,只是簡單的感冒,過幾天就好了。

  許雁棲算著感冒的周期,但秦雅寧始終不見好,他每晚都睡得不安寧,這天晚上尤甚。

  半夢半醒間,他覺得有些口渴,就下床去廚房喝杯水。

  從房間出來,要想進入廚房,就得繞過飯廳,而飯廳剛好對著陽台。

  

  許雁棲出了房間,外面一片昏暗,只有房門敞開的一條縫,投射出去一束光。

  他小心翼翼地沿著這束光走到飯廳,視線逐漸清明。

  此刻,街上的霓虹燈正穿過陽台的玻璃門,照亮了屋內,以及兩道巨大的黑影。

  許雁棲當即倒抽了一口涼氣,快速面向陽台,還好看見的是秦雅寧和熟悉又陌生的李軼。

  可是日後回想起來,他寧願那天看見的不是他們。

  那天的陽台上,玻璃門阻隔了秦雅寧和李軼的聲音,許雁棲只能通過他們的表情和動作,判斷他們在做什麼。

  秦雅寧背對著許雁棲,上半身略微前傾,手指指著李軼,李軼則垂著頭,如喪家之犬一般,節節敗退。

  屋外的霓虹燈閃爍,使得他五官明明滅滅,照耀出他有些難堪的神情。

  直到那一幕發生——

  李軼不斷後退,一不留神,踩到了許雁棲遺落的一個小玩具,而那個時刻,他已經快要靠到陽台的欄杆上了。

  然後許雁棲就看見他依慣性向後一仰,身體翻過欄杆,秦雅寧下意識拉住他,卻被他帶著一塊掉了下去。

  許雁棲一家人在高樓居住,往下是幾十米的高度,如一口深淵,吞噬掉了秦雅寧和李軼的生命。

  之後還是其他住戶報了警,警察上門,看見了站在飯廳,雙目沒有聚焦似的,只是死死盯著陽台的許雁棲。

  不記得是誰捂住了他的眼睛,再次醒來後,是在醫院的病床上。

  「所以,」祁默聽著許雁棲順場地講述這段過去,細節跟他調查的幾乎都對得上,聲音不由地艱澀道,「你並沒有忘記那場意外?」

  事實如何,不言而喻,可祁默卻怎麼也想不通:「那你為什麼……」

  說騙不恰當,但他卻不知道該用什麼詞語形容。

  「因為第二天,我退燒後醒來,聽見了醫生和外婆對話。」許雁棲緩緩回答,再度陷入了回憶當中。

  目睹了那場意外後,他發起了高燒,好在及時送去了醫院治療,第二天就醒了。

  可昨晚的畫面就像噩夢一樣纏繞著他,他閉著眼睛,遲遲不願意睜開。

  仿佛不醒過來,一切就真的只是一場夢。

  恍惚中,不知道過了多久,有人進到了病房,許雁棲通過他們的對話,知道了其中一個是他的外婆許清知,另一個是醫生。

  他先聽見醫生說:「高燒是降下來了,但持續低燒,後續要好好養一養。」

  說著,醫生嘆了口氣:「發生這麼大的事情,如果一場高燒能夠讓他忘掉昨晚,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。」

  這個時候,一直沉默的許清知說話了:「但願吧。」

  從進來到出去,她只說了這三個字,但許雁棲記到了現在。

  「所以你就是因為聽見了他們這麼說,醒來後才說你不記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兒了?」祁默驚訝道,他萬萬沒想到,原因居然會是這樣。

  一個五歲的孩子,遭遇了這麼大的變故,竟然還想著照顧大人們的情緒,不說祁默和許雁棲的關係,就算他們素未謀面,陡然聽聞這種事,心情也是五味雜陳。

  「醫生說遺忘或許是一件好事兒,外婆對此也表示了肯定。」許雁棲倒顯得比祁默平靜得多,像是在說別人的過去,「而且後面還有那麼多事情要處理,少我一個,也會輕鬆不少。」

  自許雁棲退燒後說不記得了,旁人就再也沒有在他面前提起過此事。不管他們信沒信,都不會追究到底,假的也寧肯相信成真的。

  至於許清知相沒相信,許雁棲就不知道了。

  那天過後,他們之間就很少交流,遑論再說起那件事,互揭彼此的傷疤。

  而過去的真相就這樣赤裸裸地擺在祁默面前。

  在知曉這一切之前,他設想過一百種可能,但沒有哪一種是以這樣的方式呈現。他甚至說不上來,許雁棲是遺忘更好,還是記得更好。

  或許都不好,一出慘痛的意外,記住還是忘掉,傷害似乎都不會少一分。

  「雁棲哥……」祁默這一次沒有再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。

  此刻他面無表情,呼吸卻小心翼翼,整張面孔好似籠罩進了愁苦之中,無形的黑雲把他的臉壓得有些僵硬,仿佛一尊石像,在經過長時間的風化後,外皮正在逐漸剝落。

  「我沒事兒,」說著,許雁棲擡起手,放在祁默的後脖頸,輕輕地捏了幾下,微笑著寬慰他,「都過去了。」

  原本以為這段往事會隨著時間而封存,沒想到還有被翻出來的一天。

  說到這裡,許雁棲也驚訝於他的平靜,目前從他和祁默的表現看來,在旁人眼裡,可能還真不好說他們之間,到底誰才是親歷者。

  果然,時間就是一劑撫慰傷痕的良藥。

  在許雁棲的手放上來的那一刻,祁默就低下頭,方便他上手。

  許雁棲的安慰並沒有真的讓他感到安慰,反而更覺得沉重。

  可他也明白,現在再追究下去,更是沒有必要,於他,於許雁棲而言,都是如此。

  「先不說這些了,」祁默拿起脖子上的手,放在自己的膝蓋上,手心蓋住手背,眼睛從愁苦中抽離,堅定地望著許雁棲,「雁棲哥,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。」

  「既然遇到了,還有可能跟我媽媽有關,」許雁棲同樣回以篤定的目光,「我想追查到底。不管是為了我自己,還是為了更多的人。」

  祁默臉上總算再次展顏,他微笑著看向許雁棲,對於這個回答並不感到意外。

  「都可以,你說了算。」他把祁宇常對他說的話,說給許雁棲聽,表示他也是他堅實的後盾,「不管你要做什麼事兒,我都會毫無保留地站在你這邊。」

  許雁棲忽地有些恍惚,覺得這樣的話好像很久沒有聽到了,短暫溫存過後,他回憶往昔,想要找出他有可能忽略的細節。

  「我記得,我媽媽出事前,是有吃一些藥,但是她跟我說是感冒。」許雁棲一邊回想,一邊道,「當時我還奇怪,感冒怎麼不見發燒咳嗽流鼻涕,而且藥就沒停過,病卻不見好。」

  「你的意思是,那個藥,有可能是在精神科醫生那裡開的?」祁默試探性問道。

  許雁棲無法確認,只能搖頭道:「不敢保證。」

  「那段時間,她的狀態不是很好。」許雁棲繼續說,「精神偶爾有點恍惚,有時候叫她,她得反應一下,才會回應我。但這種次數不多,所以我一直以為是她感冒還沒好。」

  祁默捂著下巴,沉吟片刻,嘗試分析道:「聽你這麼一說,確實不像是普通的感冒,或者一般的生病,更像是精神方面的問題。」

  許雁棲頷首:「你今天沒跟我說這些的話,我也發現不了這些問題,」說著,他苦笑道,「還傻傻地以為她只是感冒了,吃了藥,過幾天就好了。」

  「雁棲哥,」祁默換了只手摁住膝蓋,這一隻手蓋在許雁棲的後腦勺上,額頭慢慢抵過去,「要說傻,我也挺傻的,居然傻傻地以為你真的走出來了。」

  這樣的安撫還真是別具一格,許雁棲沒忍住,撲哧笑出了聲:「有你這麼安慰人的麼,別人說傻,你也跟著說傻。我們要是都傻了,案子還怎麼查。」

  「愛怎麼查,就怎麼查唄。」祁默耍賴似的說,「本來我們就不是專業查案的,做到這個地步,已經是盡了我們的公民義務。」

  許雁棲笑著,沒有說話,心想,要是真這麼簡單就好了,一切都只不過是他們作為公民的義務。

  「好了,言歸正傳。」許雁棲收拾好心情,把情緒留到事情解決之後,接著前面的剖析繼續說,「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,但目前種種跡象表明,我們的猜測應該跟真相八九不離十。」

  聞言,祁默端正坐好,正色道:「現在最缺的就是證據了,如果貿然行動,只怕會打草驚蛇。畢竟袁欽身後站著那麼些人,目的和動機尚且未知,要是驚擾到他們了,想要查出真相,就更不容易了。」

  許雁棲也清楚這個道理,可正如祁默所言,證據才是最關鍵的一環,若是沒找到可用的證據,他們寸步難行。

  「證據。」許雁棲喃喃地念著這兩個字,手握成圈,勻速錘了幾下大腿。

  此時此景,他腦海中隱約有什麼東西要浮現出來,正是他之前告誡自己不要忽略的東西。

  到底是什麼呢?

  許雁棲眉頭緊鎖,眼睛時不時地眯了一下。

  他拼命地回想過去,從事發之前開始,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。

  直到一道白光在腦子裡一閃而過,他終於想起來了。

  可是他的面色卻沒有放鬆,反而更加凝重。

  祁默察覺到他的異樣,關心道:「怎麼了,雁棲哥,你是想到了什麼嗎?」

  許雁棲是想到了或許可以拿來作為證據的東西,但同樣也是他不敢面對的東西。

  這一刻,他突然意識到,他遠沒有他表現得那麼釋懷,過去依舊是纏繞在他身上的枷鎖,是他恐懼的來源,他噩夢的開始。

  還是他無能為力的始發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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