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母

2024-09-14 12:56:18 作者: 方三遠

  父母

  

  「我還沒有跟你說過吧,其實我對我父親的印象不深,甚至可以說是沒多少感情。」

  因為提起了過去,許雁棲突然跟打開了話匣子似的,講述起了一些除他之外,再不為外人知曉的往事。

  「從小到大,我幾乎都是跟著我媽媽一塊生活的。自能記事兒以來,都是如此。」

  許雁棲的母親秦雅寧完全停留在了二十年前。

  那個時候,許雁棲還來得及經歷青春期,像大部分人類幼崽一樣,喜歡疊詞叫著「媽媽」,而不是隨著長大,會逐漸害羞,「媽媽」變成了「媽」。

  這中間二十年的空白,讓他把這個習慣保留至今。

  當他提起這個人時,很自然地叫著「媽媽」。

  「我記得有一次,」說到這段往事,許雁棲笑了下,只是笑容泛起了點點苦澀,「他突然出現,但我沒認出他,還問他,『叔叔,您是誰,怎麼進來我家的』。」

  「他很驚訝,還是我媽媽聽見了動靜,出來說了句『你回來了』,我才意識到,面前這個男人,應該就是我的父親了。」

  「我沒有理他,他也沒有理我,那一天,就這樣過去了。」

  「第二天,他又走了,然後又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現。但之後再看見有點熟悉的陌生男人,我就知道了,這應該就是我的父親了。」

  「很典型的喪偶式教育,但我一點也沒怨過他,」

  許雁棲看著祁默的眼睛,一字一句道:「因為我從來沒有愛過他,我媽媽已經給了我應有的愛,哪怕只有五年。」

  這五年足夠滋養他的往後餘生。

  「但是,」許雁棲沒有給祁默開口的機會,繼續說,「如果你說的那些都是真的,我……」

  他忽然說不下去了,因為他意識到,他的父母早在二十年前就不在了,他無論要怎麼樣,說得如何硬氣,都於事無補了。

  去恨,去責怪,還是去不原諒,他代替得了誰,又找得到誰。

  父母是阻隔孩子和生死之間的一道門,太早經歷父母離世,世間萬物偶爾會變成一片荒蕪,辨不出真偽。

  到最後,究竟是一個真實的我生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裡,還是一個真實的世界裡,誕生了一個虛假的我。

  許雁棲恍然中陷入了迷茫,而一旁的祁默,心情的複雜程度也不遑多讓。

  這是他第一次聽見許雁棲提倒他的父母,也是第一次聽見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。

  沒感到多少意外,就算他提前有所想像,也沒有偏離這個版本太多。

  「雁棲哥……」望著許雁棲低垂的眉眼,渾身透出的無力感,祁默手臂爬上他的肩膀,慢慢攬過他,擁他入懷,「對不起,我……」

  許雁棲聽到祁默哽咽了一下,像是快哭了一樣,看起來比他這位當事人還要傷心,不由地搖搖頭,輕笑道:「道什麼歉,跟你又沒有關係。」

  人總是這樣。

  當傾聽者表現得比當事人還要恐懼,亦或者難過,當事人沉重的情緒就好似有了人一起分擔,肩上的擔子瞬間輕鬆了不少,能夠更快地走出來,反過來還可以安慰傾聽者。

  許雁棲的悲傷因此得以釋放,再開口時,他已經冷靜了不少。

  「你也知道,我以前叫李慕欽。因為一出生就叫這個名字,所以從來沒有懷疑過為什麼會叫這個名字,直到去上幼兒園,老師在登記身份信息的時候,隨口感嘆了一句。」

  去上幼兒園這件事,許雁棲和大部分孩子一樣,都是四歲入園。

  因為自小性格就比較安靜,又在媽媽充足的愛意里長大,入園當天為了不讓媽媽擔心,等媽媽走後,他才背著她偷偷抹了把眼淚,沒有像其他小孩那樣哭得天崩地裂。

  老師們一邊忙著哄小孩,一邊忙著記住每個小孩,以及他們的家庭情況。

  在這種鬧哄哄的環境裡,許雁棲的安靜就顯得格外突出,拋開外表不談,他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這個孩子。

  登記他的身份信息時,看見父母一欄寫著「李軼」、「秦雅寧」,再對上「李慕欽」這個名字,就不由自主地感慨道:「看來小慕欽的父母很恩愛呀。」

  一年到頭,幾乎見不到幾次父親的許雁棲,不明所以地看向這位老師。

  老師只以為孩子年紀小,不明白恩愛是什麼意思,笑了笑沒說話,就繼續去招呼後面的孩子了。

  可是這句話卻像一顆種子,種進了許雁棲的心田裡。

  儘管那個時候他只有三歲,但已經認識不少字了。

  他平時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書,遇見不知道的字,要麼問媽媽,要麼通過媽媽教他的辦法,自己在光腦上查詢。

  慕字和欽字,對他來說都太難,白天在幼兒園默默記下後,下午回家查看,只能理解「慕」還有喜歡的意思。

  「欽」字還是依靠以前他問媽媽,他的「欽」和媽媽的「秦」是不是同一個字時,知道了有諧音這種說法,才大概明白老師為什麼會那麼說了。

  或許在老師看來,以為他的名字包含了父母的姓氏,連起來就是爸爸愛慕媽媽。

  雖然他覺得牽強,真要這麼取,直接叫「慕秦」不更一目了然,但他也沒去糾結哪裡不對,隱約間還有些竊喜。

  哪怕是幻想,他也不願意去求證。

  「我也沒有去問過我媽媽,名字是不是這樣。在我的記憶里,父親這個人,甚至這個概念,一直很模糊。還是去上幼兒園之後,我才知道,一家三口才是一個家庭的常態。」

  「也不一定,也有很多孩子是外公外婆,或者爺爺奶奶帶大的,好比我。」

  祁默倒不是一定要反駁許雁棲,只是想舉個反例,告訴他比起幾口之家,愛才是支撐起一個家庭的關鍵。

  許雁棲看著祁默小心翼翼,生怕說錯話的模樣,好笑地乜了他一眼:「你想表達什麼,直接表達就好。不好受是肯定的,但我也知道,如果事實如此,做錯事的不是我。」

  「也因為我對父親這個形象一直很模糊,」許雁棲繼續說,「就很少問過我媽媽有關他的事情,至少記憶里這些畫面很少,現在回想,甚至一件都想不起來。」

  「我只記得他工作很忙,很少出現,其他的,就沒什麼印象了。」

  祁默也感受到了許雁棲的鎮定,一邊佩服他的同時,一邊順著他的思路,釐清他回憶里不對勁的地方:「那你知道他們是怎麼在一起的嗎?」

  許雁棲搖頭:「我不知道,我媽媽也很少提他,就有一種有他沒他,大差不差的感覺。」

  祁默覺得有些奇怪,聽起來許雁棲的父母感情不像很好的樣子,但另一方面又認為這樣也挺好的。

  如果他們的猜測是真的,沒什麼感情,不管是秦雅寧,還是許雁棲,或許要好受一點。

  「對了,」許雁棲猛地從祁默懷裡坐起來,一對杏眼瞪得又大又圓,「有一件事兒,我差點忘了。」

  祁默攬著許雁棲的手臂從他肩上滑落,正要問他是什麼事,就聽見他說:「我外婆是他的老師,曾經給他上過課,研究上好像也指導過他。」

  「那大概可以知道他們是怎麼認識的了。」祁默瞭然地頷首,轉眼他又蹙額道,「那為什麼調查的時候沒有查出來。」

  許雁棲想了想,試著解釋道:「具體我不太清楚,好像是我外婆退休後,又被返聘回學校,但沒有像博導那樣帶研究生,只是給他們上上課,關係到遠不近的。」

  「還有就是你們之前的注意力,可能都放在幕後推手上面,」許雁棲還是不太想直呼袁欽的名字,只用「幕後推手」代替,「就沒有查到這一層。」

  「如果真是這樣……」祁默道,卻沒有接著說下去。

  如果真是這樣的話,那麼牽涉進來的人就更多了。

  「其實現在牽涉進來的人已經很多了,」許雁棲平靜地陳述,「多一個不多,少一個不少,不必在人數問題上思慮過多。」

  「好像是這樣的沒錯。」祁默面含苦澀地笑了笑,「這麼多年過去了,袁欽可能不僅跟過去的事情有關,截至目前,他背後的人也不少。」

  許雁棲眉頭一點點緊鎖,虎口按住下巴,問道:「知道他背後都是些什麼人,要做什麼嗎?一個精神科醫生,這麼多有權有勢的人與他交好做什麼。」

  難道高位坐太久,一個個精神開始失常了。

  「知道幾個,政商界都有。」祁默列舉了幾個人名,還有他們的職位,有些略有耳聞,有些長期待在幕後,許雁棲就不認識了。

  「但具體要做什麼,還沒調查出來。」祁默看著許雁棲,試探性問道,「雁棲哥,如果是你,你覺得他們會做什麼事情。」

  許雁棲沒有回答這個問題,而是直截了當地戳破祁默真正想問的是什麼:「你是想知道,對於我媽媽的這場意外,我是怎麼認為的吧。」

  祁默有些吃驚於許雁棲的淡然,可一想到是他,又覺得理所應當,理所應當到他想到了昨晚祁宇問他的那個問題。

  「小許是真的忘記了他曾親眼目睹過他父母墜樓的經過嗎?」

  從談論過去那場意外到現在,許雁棲偶有情緒波動,但最後都能平復下來,甚至還能理智地分析事情的來龍去脈,說破祁默最真實的想法。

  事發至今,不管許雁棲有沒有忘記曾親眼目睹過那場意外,前不久星際網上的大肆傳播,他肯定知道了這件事的存在。

  親身經歷總比從旁人口中聽到要深刻得多,許雁棲卻表現得很淡定,不像第一次聽說。

  如果在此之前就知道了,或許可以算作一個解釋。

  可如此一來,許雁棲究竟有沒有遺忘,就成了一個未解的謎。

  「雁棲哥……」祁默口腔發澀,喉結不由地滾動了一下,一想到那個可能,他眼眶逐漸泛紅,再次比許雁棲這個當事人還要難以忘懷,「那天晚上的事情,你是不是……」

  這次祁默依舊比他還要難過,但是許雁棲卻沒能釋然。

  他盯著地板,陷入了沉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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