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海

  入海

  翌日一早，許雁棲尚未照著生物鐘醒來，環境探測器的通知鈴聲就在他耳邊炸開。

  就算是被吵醒，他也毫無怨言，反而覺得一早就能聽見這道聲音，宛如天籟。

  他動作利索地下床洗漱，收拾一番，哪怕單蹦著一條腿快速行動，也掩蓋不住他愉悅的心情。

  把所有人叫起來後，喝完營養劑，不過啟動越野機車的時候，宋彬擔心道：「許老師，要不，還是讓誰帶一帶你吧？」

  今早許雁棲可以說得上是「健步如飛」，可他走道的姿勢差點沒把其他人嚇到。

  他們生怕他用腳過度，使得快要痊癒的傷處雪上加霜，造成二次傷害。

  得知許雁棲打算自個騎一輛車，他們想也沒想地攔住他。

  見所有人都面露不贊同，許雁棲也沒有堅持。他環視一圈，就拖著傷腿，幾步走到祁默身邊，一下子跨上他車座後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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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他的表情動作十分自然不扭捏，一看就是不假思索，沒有考慮過別人。

  在場的別人見狀，心裏面倒是產生了幾分彆扭，可又覺得在意料和情理之中。

  仿佛許雁棲和祁默合該是最親近的人。

  許雁棲一有什麼事情，就應該和祁默捆綁在一起，沒有別的選擇了。

  彆扭之處，是在於的確存在別的選擇，但是他們沒有意識到，因此也沒想到，祁默那麼高的個子，許雁棲也不矮，他倆同乘一輛車，大概率會不舒服。

  許雁棲也沒想到，等坐上去，他才發現他的兩條腿伸展不開。但艱難一路，他也沒想過換個人，換輛車。

  車速飛馳，卻始終平穩前進，許雁棲時刻看著光腦，關注探測器傳輸過來的數據，也鮮有顛簸之感。

  臨近飛船的停靠點，許雁棲臉上的興奮逐漸掩蓋不住，可他依舊銘記之前的計劃，恰當時機掏出護耳罩，先給祁默戴上了。

  所謂護耳罩，其實是一節手指頭大小的圓形金屬薄片，使用時貼在耳朵附近，就會自動形成一層屏障，聽力會受到一點影響，但能阻隔絕大部分對人體有害的聲波。

  祁默察覺到兩塊咬肌上傳來一股冰涼感，隨後耳朵嗡的一下，前一刻還清晰無比的嘈雜聲，這一刻頓時減弱不少。

  此時他單手騎車，另一隻手裡還有剛拿出來的一對護耳罩，還沒來得及戴上，就像滯銷品似的砸在了手裡。

  「雁棲哥，我把我的給你。」

  護耳罩隔絕了外在一部分聲音，祁默一開口，就感覺他的聲音像是從後腦勺發出的，引起頭部共鳴，耳朵成了擺設，他一個不注意，扯著嗓子把話吼了出來。

  許雁棲還沒戴上護耳罩，又坐在他身後，兩人離得很近，他這一嗓子，就像是在對著許雁棲的耳朵無情輸出。

  眠鯨還未傷許雁棲分毫，他差點沒讓祁默送走。

  不過看著祁默遞過來的護耳罩，許雁棲深吸了一口氣，什麼也沒說，只是接過來握在手心裡，然後他點了兩下祁默的肩膀，表示他沒問題了。

  即將抵達狻猊號之際，許雁棲鼻息凝神，仔細分辨風吹來的各種聲響里，有沒有他最期待的那一道。

  在感覺到意識越來越昏沉，上下眼皮快要黏住了，許雁棲越發地亢奮，靠著這股子亢奮和意志力，他半清醒半昏沉的狀態撐進了狻猊號。

  許雁棲知道他進入了安全地帶，腦海里那根緊繃的弦，倏地放鬆，以至於下車時，他踉蹌了一下，要不是祁默及時環住他的腰，他就要和狻猊親密接觸了。

  不過那對護耳罩沒就那麼幸運了，直接在他手心裡來了場自由落體運動。

  噠噠幾聲，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，祁默看見地上躺著的兩片金屬薄片，還有什麼不明白。

  眼下脫離了眠鯨的聲波影響區域，狻猊號也開啟了相應的屏蔽模式，祁默一手托著許雁棲，一手取下耳朵邊上的護耳罩，眼睛死死地盯著懷裡的人，沒好氣地哼了一聲，隨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，什麼也沒說。

  宋彬見許雁棲和祁默，一個手腳酸軟，一個扶著人不得空，就走去把護耳罩撿起來，邊撿還邊驚訝道：「許老師，你沒帶護耳罩啊？」

  耳朵邊沒了眠鯨的聲音，許雁棲總算舒緩了一些。

  他按著祁默的手，緩緩站直身體，緊接著甩了甩頭，緩解下暈厥的感覺。

  「沒有，我就是想親自感受一下。」許雁棲的聲音聽起來還帶著幾分虛弱，但又怕他們擔心，他繼續解釋道，「我沒事兒，眠鯨沒什麼攻擊力，也就是聽到它的聲音容易犯困。」

  宋彬看著許雁棲現在仍然站不太穩，幾次張口，又欲言又止，最後只能嘆了一聲，把護耳罩遞給旁邊的祁默，讓祁默等許雁棲沒事了，再還給他。

  許雁棲恢復得比他們想像得要快，不過他一恢復過來，就蹦著那條完好無損的腿，像《天書奇譚》里那隻少了條腿的狐貍一樣，一路跳進駕駛艙里。

  其他人緊隨其後，左右加後面地圍著他，形成一個保護圈，就怕他一個不小心，讓快痊癒的傷一夜回到解放前。

  進到駕駛艙，許雁棲把監測設備上的數據與狻猊進行連結，在操作台上一番動作後，狻猊那道金屬質感的優雅男音響起：「潛水艇已備好，請需要進入潛水艇的人員前往船艙，準備入海。」

  許雁棲一頓操作猛如虎，卻一個字都沒知會身後那群人，導致他們只是呆愣地站在後面，看著他手指飛舞般在屏幕上按來按去。

  要不是狻猊突然蹦出這麼一句話，他們還不知道這位就算受傷了，也不放棄折騰的隊長又幹了什麼。

  「入海？」連一向心大的李哲，都讓許雁棲給驚到了，說個話都開始結巴了，「入海要幹嘛呀？捕撈眠鯨？」

  許雁棲現在還激動著，對李哲的話全然免疫，聞言甚至還笑了下，破天荒地跟李哲開了個玩笑：「眠鯨作為星一，價格應該還可以。」

  星際一級保護動物，比玄鳥還高了一個等級。

  玩笑過後，許雁棲正色道：「我打算潛入海里，去收錄眠鯨的聲波，這次機會很難得，我不會錯過。」

  眠鯨的發現歷程來自一場意外。

  多年前，一位星球試住員在返回飛船的時候，路過她所試住的那顆星球上的一片海洋。

  猛然間，她察覺到風裡好似夾雜了一絲不同尋常的聲音，像是某種生物的叫聲，但她從未聽過。

  她正凝神傾聽，一陣困意快速襲來，多年來積累下來的經驗，使得她當機立斷阻隔了聲源。

  然而，那個時候，護耳罩還未記錄過眠鯨的聲波，無法完全隔絕，好在飛船就停靠在附近，她靠著最後一點意志力趕回了飛船，同時還錄下了眠鯨的一段聲波。

  不過那是人類第一次接觸到眠鯨，迄今為止，也是唯一一次。

  那段聲波雖然開啟了對眠鯨的研究，但時間短，雜音多，研究一直沒有什麼進展，

  許雁棲向他們簡述了這段歷史，他提出潛入海底錄音，也是希望能夠讓音源更純粹。

  昨晚是出於安全考慮，沒能出發，今天要是再錯過，就說不過去了。

  只是隨後許雁棲表明他一個人去，這個其他人就坐不住了，好說歹說，最後各自退了一步，由祁默陪著他一起入海，相互還能有個照應。

  剩下的人就在狻猊號內，等著他倆的音信。

  要是在規定時間內看不見他倆回來，李哲這位星際救援兵就要派上用場了。

  於是乎，許雁棲在祁默的陪同下，進入潛水艇，緩緩深入海里。

  許雁棲全程的興奮勁都沒有散去，他全神貫注地操作潛水艇，根據監測設備上的數據，行至眠鯨附近，再把防水錄音設備投出去，收錄眠鯨的聲波。

  啟動了自動駕駛模式，許雁棲走到潛水艇的窗戶口，透過窗戶觀察海里的情況。

  眠鯨的身影還未出現，許雁棲總算分了下心，注意到從回到狻猊號後，祁默就沒怎麼說過話。

  這段時間錄製下來，祁默有別於他的初印象，許雁棲不是沒有發現。

  可不知道為什麼，比起其他人，祁默的有時候的吵鬧，他更能接受，準確來說，更像是不在意。

  無論祁默是怎樣的人，他似乎都無所謂。

  這個想法一出現，許雁棲嚇了一跳，可當看見玻璃上映照出祁默失落的表情時，不知為何，他也無法留心那些念頭了。

  甚至生出一些不忍，出聲打破了沉默：「祁默，跟著我一起下海，你怕嗎？」

  海底向來是神秘的代表，何況是外星球的海底，入海會碰見什麼，一切尚且未知，而未知意味著危險隨行。

  「不怕。」祁默搖搖頭，他並沒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，聽見許雁棲發問，立刻回答道。

  許雁棲不置可否，但接下來他卻換了個話題：「護耳罩的事情，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，我不會那麼做的。」

  言下之意，正是因為有一行人相伴，許雁棲相信他們，所以才做了這樣的選擇。

  祁默的確煩心這件事，昨晚許雁棲還能說為大家安全著想，一到他自己，就不管不顧了。

  不過他們只是一起錄一段時間的節目，結束後，就會回到各自的生活里，往後沒人陪伴，許雁棲行事再這樣無所顧忌，祁默都不敢想像，下一次再聽見他的名字，會配上什麼樣的內容。

  此刻得了許雁棲保證一般的解釋，祁默長長地舒了一口氣。只是他緊繃的神經是放鬆了，但臉上流露出來的笑意，又像是在哭，五官松垮地皺在一起。

  可不等他說點什麼，許雁棲忽然沖他招了招手，叫他過去：「祁默，你快過來！」

  祁默將信將疑地走過去，他歪著頭，從許雁棲和窗戶之間的夾縫裡，艱難地看向外面。

  傳說中的眠鯨正從他們面前游過去，它體型龐大，顏色通黑，快要和幽深的海水融為一體。

  一時之間，竟分辨不出它身體的邊際在哪兒。

  北冥有魚，其名為鯤。鯤之大，不知其幾千里也。

  這一刻，許雁棲和祁默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莊子的《逍遙遊》。

  與此同時，這條眠鯨似是察覺到海底來客，眼皮緩緩撐開，根根分明的睫毛像一把巨大的團扇，露出內里璀璨的眼睛。

  那裡仿佛承載了一小口宇宙，宇宙里的星河正向許雁棲和祁默閃爍。

  他們透過這麼一片小小的窗戶，窺見了宇宙的一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