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山
2024-09-14 12:42:34
作者: 為衣山人
花山
言梔一夜未眠,直到拂曉微光,細雪蒙蒙,停歇後出了日頭,橙黃蔓延至腳跟。叩門三兩聲,是極其微弱的。
他能聽見門外人躡手躡腳摸上了鎖頭,略施力門便應聲而開。
言梔沒有鎖門,只是一夜虛掩著,見呼延臻來,他啞笑著發出「嗯嗯」聲響。
呼延臻來到他榻前低訴:「若是累了,明日、後日倒也無妨......」他撚起言梔落榻垂下的髮絲,方才觸碰,後者便一個激靈坐直了身。唯余呼延臻的手乾乾立在空中。
「我要去、我要去的。」笑容從言梔臉龐消散,他對鏡自照,匆忙整理衣冠。呼延臻暗嘆一氣,見他手上慌亂,執起木梳替他理順。
「好了,」呼延臻放下木梳,拍拍言梔肩頭,「我帶你去。」
不遠不近的路,呼延臻見言梔在草原上如長草般隨風披拂,搖搖欲墜,便擺手遣退牽馬的侍人,吩咐手下套車。
一夜未眠,言梔頭還刺痛著,時不時恍惚,卻極力使自己顯得自然,卻發現神思如同杯中清水搖晃不止。
「上車吧,」呼延臻抿了抿唇,先一步登車,「累了就靠著我睡,路很長,睡一覺剛剛好。」
馬夫聽他這般說道,心中也有了桿秤,執韁的手微微鬆了。
言梔坐在馬車上閉目養神,卻又時時瞧向窗外,不捨得輕易睡下。這條路沒準江潛走過。
呼延臻看穿他心思,無奈握拳輕咳,示意馬夫不必刻意放緩。
「在想什麼?」呼延臻問。
言梔沒答話,反來捏捏呼延臻手指,告訴他無妨。
良久,終算到了石林,千嶂中怪石林立,先入目的是雕刻歷代馬革裹屍者名諱的石壁,兩座點著長明燈的朔風塔,祭奠著背井離鄉者、屍首難尋、蒙難婦孺總角。
「朔北百姓們一向熟稔北風呼嘯,深信朔風可吹至茵泗二州,從北到南,能將亡魂們帶回家鄉。」呼延臻解釋道,「前面就是趙醒等人的石碑與塑像了。」
言梔順他指間望去,日光灑下碧草如茵,鶯啼婉轉,一別冬日景象。
「朔北竟還有如南方般的景象。」言梔以手遮搪光暈。
呼延臻折下野花三兩枝,遞給言梔,「這是難得的景象,四周高山阻擋,山谷不受風雪凌虐,又有潺潺流水匯入大河,這是整個朔北與伊氏草原唯一的一處『江南』,而石林也正是這『江南』入口,再往裡頭是一個小小村落,我不曾去到過,但那裡民風淳樸,隔斷紛爭戰火,也是兩國將士們不約而同的不爭之地。」
花莖纖弱,粉紫相映,言梔不敢用力握緊。
「也算是......兩國之間唯一的桃源了。」呼延臻笑嘆。
言梔與他踱至故友塑像,趙醒威武,只是身旁少了徐辭盈,祁歸遠笑態依舊,宣翰是駕馬挽弓姿態,是最初少年的模樣。言梔將花放在他的髕骨之上,完好的雙腿。
「你......要去見他嗎?他的石像並未完工,就在前方。」呼延臻聽見熟悉的敲打與刮磨石頭的聲響。
言梔一瞬心臟狂跳,嘆息一聲後似乎恢復原貌,但一聲聲仍敲打在他心上。
向前,風搡著向前,直到看見執錐的工匠,碎木,石片,塵埃在地上蹦跳,方才雕刻至脖頸,下半身更是不知所蹤,尚未拼湊。
本該心悸的此時卻木訥,明晰的情愛模糊不知,直到他跪坐在地,不自覺仰首捧起石像臉龐親吻時,古井無波的方才漣漪陣陣。
唇上滿是灰屑,眼眸卻漾出春了。
工匠驚愕,呼延臻擺手令他退下,吩咐其守口如瓶。可愛如何能守口如瓶?
言梔輕嘆一聲,笑著擦拭塵埃,擦亮了江潛的鼻尖,枯坐至天暗,森林收斂暖陽,涼意絲絲滲透,才緩緩起身。
呼延臻還在他身後。
「......多謝。」言梔對呼延臻的情誼複雜至無可追根溯源,最終只留給單單兩字聊作解脫。
「無妨,」呼延臻笑笑,「我們牢獄初識,一路幫襯扶持,早就是最好的朋友了。」
朋友二字略顯枯燥,摯友二字呼延臻不敢相認,他不清白,但他同樣不敢說愛,說愛乏味無趣。
「不著急回去,我帶你四處走走,我、我們再騎一次馬吧。」呼延臻笑道。
「好。」
此夜良宵,他們在月光下奔跑,歡快淋漓地縱馬,最後迷失方向,無奈坐在林中烤火。言梔看著火堆里一簇簇火星四處游移,呼延臻眸中倒影著烈焰。
「不著急回去,在草原多留一會吧,一年、兩年。」呼延臻匆匆向他一瞥,見言梔擡眸後又匆匆收回目光,差點暴露無遺。
「好,」言梔折枝玩,「我也想在他呆過的地方多住一會,我也聽說花樾出生邊疆,哪日碰見了她,還能拜託她幫我找找他。」
呼延臻呼吸微滯,旋即點頭。
「你可有聞到花香?」言梔細嗅,總覺得此香似曾相識。呼延臻同樣察覺,起身四處尋找。
回身、頓足。
言梔與他同樣呆立原地。
滿山冬雪般的白,盈月光飲似的花開遍山丘,如夢境倏然幻化,激盪一圈光華,懶懶溢滿山谷的香。
「言梔、這是什麼花?我從未見過。」呼延臻眸中透著微光。
月光與花一同流瀉的潔白。
是同汀芒、軟酪般最熟悉無比的白。是他的白。
「梔子——六月才會開的梔子。」言梔喃喃,顧不上鼻尖酸澀雙眸氤氳,直愣向前,才發覺那滿山的花看似近在咫尺,卻也是無比遙遠,要騎上許久的馬才能夠。
風一吹,飛花絮雪。
「我在柳梢深處種滿了滿山的梔子,你信嗎?」耳畔響起江潛曾說的話。
這一刻,言梔終於到了那魂牽夢繞,追逐數年的——柳梢深處。
我信了。
山丘一夜綻放的梔子如雪,此事如同一樁秘辛藏在言梔與呼延臻心中,正如花山在朔北連綿的雪山一般藏匿其間。
每一日,餵馬,上山,奔跑在草原,或是瞭然無事般行走在巴彥城中,膚淺領會兩國風光,心中卻如亂麻般糾纏,可到底糾纏些什麼,言梔倒也能清明說出幾件來,再補一句說不上糾纏。
在春來後的第一日,他與呼延臻並肩在歧砂關旁的山巔眺望南方,雪逐漸消融,卻愈發的刺骨。言梔無心側眸一瞥,卻瞧見呼延臻眉目中滿是倦意。
「在王庭逗留許久了,我得擇日上路了。」言梔低眸。
呼延臻似乎早有所料,訕訕撐出微笑:「這麼早便要走?至少等到雪消,綠茵復甦也不遲。」
「這些天我已將他逗留過的每一處都走遍了,可惜......不過我在巴彥城碰見了花樾,她說江潛給她下的最後一道令是從距離蘇赫巴托、也就是留州附近的一片草原發出的。」言梔說著,望向呼延臻寬慰道:「你不必擔憂,花樾的鬼鴞知道方向,她會與我一起去。」
那片草原便是他們的最後一戰所在之地,江潛在戰前給花樾發出了最後一道令。呼延臻不忍細想,更編不出荒唐理由。
「我知道那個地方,我帶你去,只是......你不要後悔。」呼延臻語氣倉促,仿佛下一秒便要反悔。
言梔佯裝並未聽清後半句話,調轉馬頭,沖他頷首,「好,你帶我去,我等你帶我去。」
去歲孫澄音聽聞言梔來到朔北,礙於大雪,直到這些天雪停方才上路,言梔同呼延臻回到王庭時,孫澄音堪堪下馬。
「公子!」孫澄音飛快捕捉到言梔身影,欲向前敘舊,淚先滾落。
「哭什麼?」言梔啞笑,正欲上前寬慰,發覺馬背上馱著祁燕嬋,她抽出絹子替孫澄音揩拭淚水。
孫澄音面色緋紅,擺手道:「讓公子見笑、多日未見了,屬下實在想念。」
往事歷歷在目,言梔恍惚一陣還以為分別不久,「勞你掛心,這回將夫人也帶回來了?」
孫澄音撓撓頭,笑道:「帶燕嬋回來瞧瞧,正好也......收拾收拾祁府遺物。」
言梔一時緘默,只衝祁燕嬋頷首,祁燕嬋跳下馬回了一禮,與孫澄音耳語一番,便先行離去。
「自燕嬋與我回留州,這些時日她便不曾再回過邕州,如今也是考量多日,打算回來與往事作別。」孫澄音道,他眉目低垂,顯然尚未從那一戰的夢魘掙脫。
「也好。」言梔道。
孫澄音執起言梔手腕,兩人漫步草原中,飲馬溪畔。
「你如今來朔北是有什麼打算?」孫澄音問他。
言梔笑道:「如今我是陌上塵,沒有打算,只是尋條歸路。」
孫澄音試探著問:「你還在尋他?」
日頭大好,光中纖塵飄浮不定,言梔點頭,「找到他,帶他回家,我過幾日要去留州西南邊的草原看看。」
孫澄音面露難色,自知拗不過言梔,便索性說道:「我若是你大抵也會做這般的打算,無妨,人生倒還長著,或許閱過千帆便能想通了,眼前的坎坷終成過往雲煙。」
言梔不解凝視,「想通什麼?」
孫澄音欲言又止,最終還是在他的凝望下踟躕開口:「那是最後一戰的地方,我與呼延臻,還有特木爾見事態不妙,合力攻擊戚筠所制的肉身傀儡,皆不可敵,而戚筠卻與江潛殺紅了眼......最後是呼延臻的火器兵合力鉗制住那傀儡,但也隨戚筠一同殞命。」
言梔面色如此,心神依舊平靜,這些天他聽說了太多風言風語,「然後呢?」
「......我醒來時,戚筠曝屍荒野,只有呼延臻搖搖欲墜,還立在天地之間。」孫澄音搖著頭,將細節都抹去。
言梔只覺光斑所照竟有陣痛,他抱臂在胸,「那、他呢?」
「......呼延臻說,他腿腳被傀儡所制,在最後一刻長刀斬殺戚筠,自己卻被傀儡吞噬所融......」孫澄音聲若細蚊,如遊絲般,痛苦的回憶牽扯住每一根神經。
言梔不說話了,他只看著競躍。
「我、我自然是不信的!但公子、倘若、倘若這是真相......」孫澄音眼眶濕潤,他不忍言梔波折一身,去尋一具早已消亡不見白骨的屍身。
「總要看見了再說。」言梔回眸,沖他微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