筆墨
2024-09-14 12:42:32
作者: 為衣山人
筆墨
歧砂關風雪依舊,斜飛的雪似浪卷般磅礴喧囂,言梔先前走過一遭,如今也不驚不怪了。
只是風霜愈發大了,魏階不得不停下腳步,大戟刺入雪地,躬身倚靠著,等這陣狂風消散。言梔也在競躍旁蹲下,馬身凝冰,他伸手去捂競躍的脖頸。
江潛,瞧,前方的大雪能漫過小腿肚,你會不會從天而降,心疼我,帶我走?
思緒止不住亂飄,言梔垂眸一哂,這般大的雪幻想什麼從天而降,自己也太跋扈。
「不遠了,但要翻過這座山,你上一回過歧砂關也是從小徑繞道嗎?」魏階指了指東面,幾把長刀直直釘入土地,露出暗紅絲帶還在受風撕扯。
言梔搖首:「不。不是,是直接翻山的,沒有繞道。」言梔被風吹的說不清楚話。
魏階驚異,起身努力向言梔靠近,她好奇道:「怎麼翻上去的?若非常年行走之人是斷不能翻越的,更何況你還有馬。」
言梔回過神來,在風雪中,他們只能聽見彼此說話,「是趙醒,還有孫澄音他們,趙醒在山上瞧見我,伸手一拉就把我拉上歧砂關,威武極了。」
魏階與他相視一眼,感慨非常,想了想,還是從囊中取出一支煙火點燃了。
雪夜綻開青色煙火。
言梔雙目凝神,微愕。
「別怕,靠著姐姐休息會,會有人來把你拉上歧砂關。」未等言梔吭聲,魏階便將他攬在懷中,揉了他沾滿冰雪的頭頂。
相比裕都,言梔這才發覺,魏階更適合朔北,她肩膀寬闊,擔得起一整個邊疆風雪。她懷中極暖,讓言梔覺著可靠安心。
「青色的煙火,來的人是呼延臻?咳咳咳......」言梔嗆了口風,酸的淚水直流,魏階伸手捂住他口鼻,他片刻便恢復原貌,「呼延臻現在是草原上的王了,哪有功夫來?」
「你且休息會,瞧他會不會來。」魏階嘴角隱隱含笑。
言梔倒也乖順,毫不避諱地靠在魏階肩頭。
「青笮,你若是尋到江潛了,那之後怎麼打算?」魏階垂眸問。
言梔闔眸,脫口而出:「乖乖聽他的,以前我總氣他,忤逆他,這回做什麼都聽他的。」
魏階點頭,許久,又問:「若是......沒尋到呢?」
「沒尋到......沒尋到就四處走走,天下這麼大,總能尋到的。」言梔被風雪吹迷了眼,睜不開,索性就闔眸假寐。
魏階見他有些許困意,更抱緊他幾分,低聲問:「如果沒尋到,我就在朔北給你置一所宅子,如何?你想住便住,想走就走。」
言梔似乎沒聽清,含糊著點了頭。
「我且問你一樁事,這件事並非我一人想問,趙醒啊,祁歸遠啊,還有朔北我們這些夥伴們都想問,」魏階思忖許久,咂嘴問道,「他不只是你哥哥對吧?你們......你們是......」
「嗯。」言梔不知是睡著還是醒著,語氣含糊。
魏階以為他睡了,笑嘆一聲,仰望天空疾飛絮雪。
言梔突然坐正,目光迷濛,道:「兩位姐姐,也不只是兩位姐姐對吧?」
「我當你睡了......」魏階一激靈。
「你也要給洛姐姐置辦宅子,要是哪天她也不想在裕都了呢?」言梔湊近魏階,兩人目光相觸,魏階先游移開來。
她的臉被風雪凍紅了,一片緋紅,「女孩之間的感情你懂什麼?我對她......她對我......我不懂,我也沒問過。」
言梔笑睨著她,繼續迫上道:「洛姐姐會算的。」
「......你還是睡覺吧。」魏階登時無言,良久會意才道。
言梔倒也自在,抱著魏階就睡,魏階始終盯著言梔不放,生怕他睡著流口水,凍住了嘴。
不知過了多少時辰,風也停了,雪逐漸細碎平穩,競躍打了個響鼻,抖落浮雪。厚重腳步聲由遠及近,呼延臻穿著馬袍,瞧了眼靠在馬肚旁的魏階。
「來了?終於來了,快帶他走。」魏階訕笑道,言梔睡不安穩,從肩頭滑至小腹。
呼延臻輕笑,扶起言梔,將他抱上馬背。
「嗯?」言梔搓揉睡眼,才發覺自己的鼻子凍得通不了氣,眼睫上雪白一片,「你來了?果真來了!」
言梔坐直身子,看看呼延臻,又回眸看看魏階,沖她揮了揮手。
「快去吧!」魏階笑著回應,「找到他,給我來信。」
「好。」言梔眸中閃爍,欣喜難耐。
過了歧砂關,不遠就是他們分離的地方,都到了歧砂關,找到他便是早晚的事。
而呼延臻神情錯愕,在言梔回看自己時又露出笑顏,「走吧,言公子。」
他笑著,仰起下巴,呼延臻比之前白皙幾分,金髮及腰,容貌倒是愈加鮮妍,言梔揪起他一縷頭髮,呼延臻吃痛眯起了眼。
「嘶......還在馬上,你輕點。」呼延臻捂著頭斜睨。
言梔笑道:「真好看,比之前還要好看。」他本想說他像個姑娘,可又瞧見呼延臻寬闊肩膀,又默了聲。
「之前?之前不是在牢里,就是在戰場,灰頭土臉的怎麼會好看?」呼延臻向他靠近幾分,任憑言梔揪著。
髮絲扣著玉石珠寶,在光下閃爍,映著天空祥雲,言梔不由多瞧了會兒。
「喜歡?喜歡哪一簇,我送給你。」呼延臻將匕首遞給言梔,示意他自便。
刀尖在蜷曲金髮間游弋,言梔忽然垂下脖頸,匕首停在玉石上,他翻手挑下,懸掛刀尖。
「貪心鬼,選就選最好的。」呼延臻笑罵道。
言梔執著匕首,挑著玉石在呼延臻眼前晃了晃,道:「上面有血,幹了很久了,是你的?還是別人的?」
呼延臻伸手接過,心中一陣發虛,隨即開口解釋:「哦、許是前些天圍獵,獵物血肉飛濺。」他聲調平平。
言梔本欲擦拭血跡,指腹停在倒影旁,他將玉石收在手心,任憑血跡乾涸。
「翻過歧砂關,過了草原疆界,先回宮中休整吧。」呼延臻說道。
言梔頷首,馬愨願順,言梔撫摸競躍,馬蹄停在歧砂關旁。
城樓不高,石壁粗糲,卻能抵禦最強勁的風。
「眼下風雪暫歇,時機難得,」呼延臻說道,「須得早些過去,免得因風雪再受耽擱。」
呼延臻躍上競躍,一手執韁,一手穩定言梔平衡,駕馬向草原衝去,他的馬便在身後緊追不捨。
「我沒想過,沒有風雪時的歧砂關與邕州城並無二致。」言梔喃喃,此時初陽照耀,二人身影滑過邊疆,向著希望去。
即將黃昏,他們才回到王庭,巴彥城一派欣欣向榮,王庭歌舞不休,呼延臻成了草原上名副其實的王。
「這就是他當時住的地方嗎?」
呼延臻牽引言梔來到江潛曾住的那間屋子,陳設擺放並未改變。
「是,」呼延臻道,「你瞧瞧有什麼短缺的,和侍女吩咐便是,就當做家,儘管撒野放肆。」
言梔微笑,撫摸床沿,脫去惹塵的外袍方才坐下。
呼延臻見他沒有答話,嘆息一聲,「等會我陪你用膳,先休息片刻吧。」說完,他便先行離去。
言梔他目光呆滯,環視整間屋子,多日的偽裝瞬息分崩離析,他呼吸不暢。
垂眸,手指搓撚被角,一呼一吸,像是被壓在碎石下等死的困獸,朝生暮死的蜉蝣。
是他住過的地方,是他睡過的榻。
他卸了力,後仰倒在床榻中央,望著屋頂,屋內乾淨亮堂,樑上有隻蜘蛛織網,他凝視著,迷幻中感覺自己墜入深淵,身邊是催他殞命的斷壁頑石。闔眸,思緒卻在裕都,又一次爬上闃無一人的報恩塔。
「喵——」
思緒抽回,言梔撐起身,一直貓兒躍上床榻。
渾身髒兮兮的,若非如此,倒像是軟酪。
言梔抱起貍奴,垂眸笑問:「你叫什麼?」
「喵——」貍奴忽然跳下床榻,向著矮櫃跑去,爪子撓撓櫃門,言梔跟隨他蹲下,輕易便解開了柜上鎖頭。
「這麼簡單的機關......」
櫃門打開,一封封信如泉涌跌落地面,言梔嚇得後退,同樣跌落。撲滿一身的信。
他倒吸一氣。
「吾妻親啟」
言梔倒抽一氣,執信的手微微顫抖,似在糾結矛盾著不敢打開,貍奴卻又開始叫喚。言梔闔眸屏息,恰若無事般拆開信封。
信上雪白一片,並無筆墨。
呼吸微滯,他又匆忙撿起另一封,拆開依舊空白一片。
吾妻親啟、吾妻親啟、吾妻親啟,數十封的吾妻親啟都沒有下文,言梔雙眼呆滯,抱著腦袋不知所措,只剩最後一封。
信封都是空白,裡頭又怎會著墨?顯是來不及寫。可他展開信紙的一瞬,卻又觸目摧心。
滿目「言梔」名諱,塗抹修改,寫滿了整整一面的名字。
但依舊沒有後文。言梔將信紙塞入衣領,收拾好滿地狼藉,合上櫃門落了鎖,出門透風。
仿佛再多看一眼,就要遭受錐心之痛。
他就這般坐在草叢中過了良久,比武的鬥士們各自散去,篝火熄滅,胡笳不再奏響,一切萬籟俱靜,他的神思也跟著風去遊蕩。
呼延臻找了他許久,正當以為他又獨自離去時,在足矣遮掩人際的長草中瞧見了競躍,他正嚼著馬草。
「終於找到你了。」呼延臻辟出路來,伸手壓低野草,他坐在言梔身邊,「在想什麼?」
言梔搖了搖頭,躊躇許久才囁嚅道:「想回家。」他將臉埋在雙膝間,歪著頭瞧呼延臻的脖頸。
呼延臻也弓起身子,學著他的模樣看他,「哪個家?裕都?池照?」
言梔搖頭。
呼延臻抿唇又問:「難不成......是天上那個家?」
言梔輕嘆一聲,笑道:「倦鳥思故林,清虛殿嘛,想倒也是想的。」
「那又是何處?」呼延臻有預感,整日規避的那個名字將要脫口而出。
熟料言梔卻再一次沉默了,他折了根草,在手中漫無目的地摺疊搓撚,呼延臻沒忍住開口:「其實我......我並不知道他在何處,那日他與戚筠纏鬥,最後兩人都不見蹤影。」
言梔仿佛早有所料,他擡眸,問:「你有給他立碑嗎?」
呼延臻僵直身子,飛快搖頭,「我們沒有找到他的下落,怎能輕易立碑?縱然是衣冠冢那也不該由我來立。」
「嗯。」言梔不知有沒有在聽,自顧說道:「我在夔州、虞州的時候就聽說了,說朔北百姓們為趙醒和宣翰立碑,刻了他們的石像。」
言梔微笑著望著呼延臻,眸中繾綣,「是你做的吧?」
呼延臻面色微紅,夜色中不可察覺,他乾澀道:「嗯,我和孫澄音,還有魏階的主意,他們在朝廷中名聲不佳,以邕州百姓的名義塑像在石林中也算妥當。」
言梔呼吸促狹,眸中笑意依舊,只是沒了神采:「那......他呢?你們有沒有給他塑像?」
可算開了口。呼延臻心中巨石落地。
「猶豫了許久,孫澄音執意如此,便也派工匠著手去做了,只是尚未完工。」呼延臻說著,伸手摘下言梔發梢草梗,「你想去看看嗎?去看看像不像他。」
「好,」言梔幾乎脫口而出,「我想去的。」
「明日便去吧。」呼延臻想來他定是心急難耐,便擅自主張,「那我們且早些回去,用了膳,泡個湯洗洗塵,明早我來找你。」
言梔答應了,回去的路變得漫長,他心不在焉吃完了晚膳,侍女為他洗淨了長發,待他沐浴更衣,回到房中躺在榻上,只留一盞幽暗的燈。
之前的每晚,江潛也會盯著屋頂發呆嗎?
言梔躺在與他同樣的位置,終於拿出那張揉皺信件,瞧著滿紙的「言梔」。
這個寫的焦躁,是他在心煩嗎?想到自己還會心猿意馬嗎?又劃掉了,工整重新落筆,是因他的珍重嗎?他是很愛我的......嗎?
這裡滴落兩點墨,洇開了。
這麼多的「吾妻親啟」,夜夜沾筆濡墨,為何又停筆躊躇了,只一遍遍書寫名諱聊寄思念?
言梔想不明白,他從始至終都不明白江潛的愛意,他的一舉一動,他的神情他的話。
但當重新撫平信件安放胸口,為何心又是抽痛不止?這是愛意嗎?
但為何愛要摧心剖肝方才罷休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