經年

2024-09-14 12:42:31 作者: 為衣山人

  經年

  「在池照多待幾日,一個月,兩個月,半年一年都不是問題,先將傷養好,多喝幾副湯藥鞏固,到那時再去做想做的也不遲。」林隨意這般說道,言梔便將此話記在心裡。

  原先離開裕都,走得那樣急,現如今倒是停在池照踽踽徘徊。大抵是想看一眼江潛吩咐種下的梔子花,亦或是言梔天生膽小,不敢獨自北上。

  直到四月,林隨意來到自己跟前蹲下,他躊躇著,欲語又休。

  

  「你要走了?」言梔早有所料,他執起林隨意的手摩挲他的手指,輕聲道:「此番對你而言是無妄之災,如今回去也好,也能升個官噹噹。」

  林隨意乾笑兩聲,突然扭頭摸摸鼻子。

  言梔頓時逗弄心起,俯身仰頭去看他,「哭啦?你哭啦?」

  林隨意輕咳兩聲,道:「這下你滿意了?說吧,這次回去要我帶什麼話,仔細想想,過了這村也就沒這個店了。」

  言梔移開目光,看向花叢,隨即搖頭,「想不到什麼了,你也不是再也不下凡瞧我,你也說了,我也不會輕易死去,還是能和孟黎書一般茍活多年,有什麼話以後再幫我帶吧。」

  林隨意點頭,坐在了石階上,在言梔之下,光斑落在天井裡頭,閃著小雨揚起的輕塵。

  「方子,我寫了六副方子,」林隨意回眸,對上言梔疑惑目光,「每一副吃半月,吃半月休息半月,吃完了才能上馬,吃完了才能走。」

  「我現在已經能上馬了。」言梔笑嘻嘻說道,他已能策馬,只是不消片刻便累的不行,又回到輪椅上躺。

  「我叮囑過他,讓他盯著你,他可是個死心眼。」林隨意瞥了眼穿過迴廊,執著團扇趕著煎藥的錢圓象。

  這些天錢圓象追隨林隨意學習醫術,每日勤勤懇懇,倘若讓他知曉林隨意不日便將離去,想必也是極度不舍的。

  「還有幾天?」言梔還是沒忍住問道。

  林隨意咬咬牙,隨即故作輕鬆,「就這兩三天了。」

  見言梔沒答話,林隨意自知他是捨不得,伸手將掌心覆於言梔手背,暖意催言梔沉靜。

  「過幾日似乎要下雨,你走時記得帶......哈,我給忘了,你又不是回裕都。」言梔輕哂道,又側目道:「那日你便佯裝旅人,駕馬行至城野,我與他們在城門送別。」

  林隨意點頭道:「我明白,畢竟錢氏兄弟在你身側,我不好直接施展法術。」

  「這倒是次要,不過這樣一來,我只覺得你是回裕都,去別處了,終究在一片土地上,也省得我無端思念。」言梔收斂眉目,垂首玩弄發梢。

  林隨意咬唇艱難道:「好,我、我回裕都,不,我回松溪了,你要好好的,也免得我無端思念。」

  松溪,言梔從未去過松溪,松溪距離池照遙遠,又是謝、陸二人的故土,自是一片福地。更緊要的是,言梔一心北上,屆時到了草原,那松溪便是天涯海角,只餘在腦海里。

  林隨意駕馬離去的那日,是個雨後時晴的好天,言梔只送他出宅院,錢圓象亦是不舍,一路追去了城郭。林隨意之於他亦師亦友,分別時聲淚俱下,緩了好一陣才敢回府。

  再後來,梔子開了。

  言梔瞧著嫩青花苞綻出雪白花瓣,香氣四溢,而不消多久飛蟲便襲香而來,藏匿花蕊,惹得言梔厭煩。便想到當初,裕都的達官顯貴將梔子製成香片,大抵也是情有可原。

  偶然一天夜雨,言梔在廊下,飛蟲蜷在花心,突如其來的一霎讓他自知曾經的自己才是那惱人飛蟲,而江潛才是那高潔雪白。

  飛蟲都會尋香而來嗎?

  言梔從輪椅上直起身,款步踏入庭間,擡頭望月白錦緞如春水波皺,水音鈴繞。

  他也該啟程了。

  孟夏,除了闕、茵兩州,都是尚存寒涼,更別提虞州,言梔已然快馬加鞭走過縈繞裕都兩旁的江海兩城,日夜兼程,便是生怕一個不注意又被探子瞧了去,魏籍抓他回京。

  虞州的牧民們正把牛羊往北邊趕,言梔背著軟酪,坐在竟躍上晃著雙腿,馬兒慢悠悠往前踏,身邊是縱情奔馳的野馬駒,肆意瀟灑。

  「現在把牛羊趕上去吃草,等夏末天轉涼了,還能一路往南再吃一程。」年少的男孩騎在馬上和言梔解釋,瞧著言梔笑,他也臉紅髮笑。

  「你、你要去哪?」男孩忍不住問道,「你是南方模樣,來北方做什麼?」

  「找我的親人,我得一路往上去邕州呢。」言梔喃喃。

  「邕州?這麼遠!我都沒去過邕州呢!」男孩嚷嚷道,不遠處的牧民吹了哨,男孩忙調轉馬頭,侷促道:「我、我爹叫我回去呢,你不妨在虞州多待會!」

  言梔沉吟,點了點頭,看天邊紅雲,競躍和軟酪都瘦了一圈,索性寄居此處休整,待餵飽了馬再趕路也不遲。

  那幾晚,少年們圍著言梔為他烤肉,一會聽他講裕都與南方,牛羊滋滋冒油,一會又求他摘下醒獅簪,瞧著醒獅眨巴眼,少年們的眼也閃著光。

  「嘿,你既然要北上,不妨去瞧瞧石林吧!」少年曾在一個黃昏向言梔投來期盼的目光,「石林在邕州,據說是邕州百姓為守衛邊疆的大將軍們都立了石像,供奉在石林中,宣翰、趙將軍、祁將軍,還有許多前朝的將軍們都有塑像。」

  言梔愣著,腦海一片混沌。

  「我......我從小就想參軍,可是家裡夥計太多脫不開身,你就替我瞧瞧吧!記得寫信給我!」少年雙手合十,目光懇切。

  「好。」言梔牽出微笑。

  言梔在虞州待到了夏末,若不趕在季夏動身,北方雪落得早,今歲便不一定能過歧砂關。

  便這般風塵僕僕,終於趕在十月元冬進了邕州城。

  邕州城百廢待興,百姓褪去戰時的愁苦,滿目希冀,只是言梔在城外遲遲站了許久,他將蒼涼盡收眼底,細嗅空氣中隱約的血腥氣。

  去歲如潮卷般撲灑的血,換得今年豐草長林,一派如茵。腳下之土,或是宣翰折劍之地。

  「倏——」仿佛晃過人影,言梔顧盼,壓低了斗笠,牽馬進了城。他略有些局促不安,牽著競躍漫無目的地四處徘徊,隨即轉念一想,如今身在邕州,天高皇帝遠,魏籍大抵不會為了他一介小人如此大費周章的。

  更何況還是一個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不聽話小卒子。

  這般想來,言梔倒也鬆了口氣。

  「公子,我家主人有請。」一人輕觸言梔肩頭,嚇得他一激靈,那人也不由後退幾步。

  「你......你主人是誰?」言梔平復心緒,卻發覺自己竟察覺不出他半分氣息,將欲讚嘆他功力深厚,卻恍然想起,大抵是自己不復從前的緣故。

  「主人......主人是公子故人,眼下不方便直言,公子一去便知。」那人躊躇道,生怕言梔依舊懷疑,便指了指不遠處到,「主人就在那茶肆雅間,不遠。」

  故人?言梔呼吸微滯,不由自主跟上那人,手心隱隱沁出汗水。是他嗎?會是他嗎?見到他我該說什麼?言梔不由攥拳。

  南北茶肆各有不同,此處卻更似酒樓,方邁入其間便烈酒濃郁,辛辣刺鼻,台上跳著言梔未曾見過的舞,可他心思不在於此。

  「公子,請。」門被吱呀推開,侍者退出雅間,一人臨窗而立,玄色披風垂地,同他一般的身量。

  「你......」

  「你來了?」她回身,摘下披風,示意言梔身前落座,「我早就聽聞你離開裕都,要四處雲遊,不曾想還是來了邕州。」

  不是他。

  又怎會是他?

  言梔面上僵硬,瞬息理清心緒,輕笑一聲好似渾不在意,「就連公主也知道了,我當這是一樁小事,旁人不會在乎。」

  魏階卻道:「是無足輕重,也是你入朔北後探子發現我才知曉,事關於你,我自然多關注些。」

  桌上美酒菜餚,魏階夾起魚膾送入言梔碗中,道:「這是從池照運來的,你嘗嘗味道,若是不對,我讓廚子們改良。」

  言梔總是要做番樣子,送入口中細細咀嚼,道:「雖有細微不同,但在朔北,此番或許更合百姓口味。這是殿下的產業?」

  「剛盤下來不久,邕州初立公主府,總不能全靠著食邑俸祿過活,也好有個地方與你敘舊。」魏階補充道。

  未等言梔回應,魏階便再度開口,開門見山道:「尋你來此,其實還有一樁事想詢問公子,我想問問塵笑近況,她在朝中孤立無援,我實在是......」

  言梔聞言不由攏手,在袖下揉擰雙手,沉吟道:「洛姐姐官拜丞相,誰敢欺她?我只與她匆匆一面,未來得及告別,但見她神采依舊,想必應付朝廷還是遊刃有餘。」

  魏階一時無言,窗外忽地捲起朔風,嘈雜呼嘯,吹合上了窗,待呼嘯聲過,魏階再度開口:「邕州就是風大,輕易捲走幾條人命不在話下。」

  「她會給殿下來信的,殿下的信也能入她手中的。」言梔道,「從前我只覺得裕都到朔北太遠太遠,自從那次邕州一別,方知快馬加鞭,也並非難事。」

  十幾日的路程,言梔緩緩而行,愣是行了幾月,怕走快了,亦怕走慢。

  「不如就在此停下,邕州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。」魏階拍拍他的肩頭。

  言梔卻搖首道:「殿下可否幫我一忙?如今天寒地凍,我不能再帶軟酪北上,貍奴嬌氣,受不住風霜雪寒。等有朝一日我尋到落腳之處,等春暖了,便來將它帶走。」

  「你還要北上?去找呼延臻,還是去找江潛?」魏階蹙眉。

  言梔默不作聲。

  「江潛已死,莫要再去。」魏階垂眸道。

  「死沒死也等見到再說,若他曝屍荒野,我還得將他埋了。」言梔平平道,隨即對魏階展顏:「若是在那一戰後杳無音訊的是殿下,想必洛姐姐早就辭官北上了。」

  魏階哂道:「她本事大得很,一卦便知我是死是活,又何須親自北上......」

  「卦何必算盡,世事無常。」言梔隨口應道。

  良久,魏階見酒菜上齊,陪言梔看了兩循舞樂,在嘈雜聲中開口:「啟程那日,我帶你過歧砂關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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