池野

2024-09-14 12:42:29 作者: 為衣山人

  池野

  赭丘的楓葉又紅了一遭,林隨意瞧著已是十月,備上了冬日著的襖,言梔依舊披著江潛那件玄色煙花披風,抱著軟酪坐在林隨意身旁,身後放著戚予的骨灰,也用錦緞纏著。

  軟酪在披風上磨爪子,煙花紋樣破了又縫,縫了又破,縫縫補補,林隨意索性將針線一同帶上。

  「你如今駕車的技術比往日好上太多,還記得去歲這時,我與謝聞枝坐你駕的車可是噁心了大半日。」言梔側眸笑他,「如今卻也能馭三駕馬車。」

  白馬在中,兩匹棕馬在旁,都是曾隨軍的戰馬。

  林隨意單手執韁,撚下言梔髮絲間的貓毛,諧道:「下一回來見你,我就是駕著天宮的九龍馬車,那騰雲駕霧的,朝日游天梁,晚霞見桃花,帶你從蓬萊玩到桃花島。」

  「就你?就你還想御九龍馬車?得了吧,回你的桃花島騎掃帚吧。」言梔垂首笑道。

  林隨意用手肘頂他胳膊,笑道:「沒騙你,說真的,如果你想,我回去便去求,大不了求陌瀟,讓他駕車,我不夠格,他可夠。」

  束束陽光穿過密林,言梔伸手遮擋光暈,眉睫閃亮。

  「在想什麼?」林隨意問。

  

  言梔垂首捏著軟酪的爪子,輕笑道:「我在想若有那時,陌瀟願不願意來見我,陳頤與你定會一起來的,他便不一定了......還有姐姐,也不一定。」

  「你和言桐感情真的那麼好?」林隨意心生疑惑。

  言梔抿唇,道:「嗯,現在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了,不過我與她有矛盾,如此,再也不見倒也無妨。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壽命幾何,會不會和師父一樣是謫仙亦能長久?」

  言梔又忖了片刻,想著如若沒有江潛,沒有所愛,在人間孤零零一人,縱使長久那也使人心焦。

  林隨意吞咽,良久道:「不怕,回桃花島我會請教師父,你雖無法力,但你爹你娘,還有月神殿下,他們在極樂之境無一不為你祈禱,況且你還這麼年輕。」

  「關於歲數,壽元幾何,我倒是無所謂。」言梔囁嚅道。

  馬車一路向南,從秋到冬,卻不想是從雪到霜,途徑茵、闕兩州,更是一路暖陽,葉還來不及黃,冬已過了大半。

  此番來池照城外迎他們二人的是錢酣,錢圓象兄弟二人,言梔不過去歲方才打過照面,如今卻好像已過經年,是前塵往事。

  「他們兄弟二人不過是蒙江潛舉手之恩,倒是忠心耿耿,始終不棄。」林隨意輕聲道。

  言梔探首瞭望,還是這條官道,道旁楊柳依依,毫無冬日跡象,湛藍天際鳥雀紛飛,鶯啼婉轉,整個大齊便再沒有比池照暖和明媚的地方了。

  這就是「言氏」故居,江潛給自己在人間找尋的舊園。

  「小心些下車,東西都擱在車上,一會我替你拾掇。」林隨意停下馬。

  「公子!」錢酣努力躍起招手,大腹便便的模樣逗弄言梔笑意。

  錢圓象先一步向前攙扶言梔下車,溫文爾雅,瞧著比錢酣更加的穩重,「公子一路顛簸辛勞,多日未得好眠,可還記得那竹海小廬?那屋子我一直打掃著。」

  錢酣小跑趕來,擺手唏噓,「去什麼竹廬?冬日夜裡還是寒涼,言宅一早便收拾乾淨了,保證和公子在裕都住慣的相府別無二致,一樣的舒坦雅致!」

  林隨意和言梔面面相覷,知曉言梔猶豫,便開口道:「還是回城中小住吧,畢竟你傷病未愈,一切謹慎為上。」

  言梔頷首,他並不在意所居何處。

  「公子病了?不然還是乘車......」錢酣一拍腦袋,嘟囔著賠罪。

  「不必,多日乘車,腰酸背痛的,我也想走走。」言梔捶打雙膝,松松筋骨,錢圓象再次攙扶他,笑意溫和。

  「多謝。」言梔道。

  林隨意將馬韁遞給錢酣,麻煩他代為趕車,自己與錢圓象左右跟著言梔,陪他漫步城中。

  「在下受江大人栽培,如今雖稱不上醫術高明,但也能照料尋常疾病,林醫官放心便是。」錢圓象瞧林隨意眉頭緊皺,心知原因為何。

  林隨意舒展眉頭,道:「段大人的母親沉疴又起便是你醫治照料的,我沒有理由不放心。」

  言宅建在城南,背靠閬山,淺溪穿流院外,一路匯進滄海,言梔步入宅中,院裡錦繡琳琅。

  「這都是段母閒來所織錦緞,她的手藝實在精良,城中有位姑娘求她織造嫁衣,是明年的婚約。」錢圓象解釋道,「公子,後院所有房間陳設,江大人交代了,都是照您幼時所居拜訪陳設的,便是怕你再回來住不慣。」

  言梔目光微移,緩步踏進院中,屋宇間纏著月白錦緞,水音鈴繫於期間,遮擋烈日,是他在清虛殿少主堂的景象。

  「月白緞子是段母仿照舊的重新織的,從前的受風殘破了,白日裡可搪烈陽,夜晚月色相照,整個院中水盈盈的模樣,倒像是瑤池仙宮,實在美麗。」錢圓象嘆道。

  風動,水音鈴響,似溪水潺潺流於心間。

  林隨意同樣感嘆,不禁環顧四周,輕拍言梔,「瞧瞧,那矮樹綠葉,你可知是什麼?」

  「什麼?」言梔錯愕,院中所植並非從前金銀桂。

  錢圓象笑:「梔子還未到花期,可惜了,不過池照夏來得早,公子住上幾月,不需多久便能瞧見了。」

  言梔愣在原地,別開眼神,不願再去瞧那肥厚綠葉。

  林隨意雙唇微張,執起錢圓象手腕拉他就走,輕聲道:「公子的行囊不少,還有他的病症,你來,我都與你說說。」

  言梔獨立院中,見旁人離去方才鬆一口氣,他推開房門,屋內有明珠照明,八仙桌上擺著一尊琉璃寶塔,思緒瞬間抽回從前。

  「瞧瞧,蟾宮使對少主忠心一片,從小到大的落髮皆存在這琉璃寶塔中,你我可得小心擦拭。」仙娥耳語,瞧著言梔玩弄手持,江潛正執玉梳,挽著言梔青絲一言不發,笑意不減。

  「你看,都不知道心疼我!」言梔撚來衣上落髮,遞到江潛雙目前道,「你讓我背的那勞什子真經!害我頭疼難受,早晚得掉成禿子!」

  江潛嘆息,接過青絲存入琉璃塔中。

  「怎麼不說話?」言梔瞪他一眼,氣鼓鼓嘟囔。

  「等你真禿得一根頭髮也不剩那也無妨,塔里從小到大的頭髮,我給你織一頂假髮日日佩戴便是。」江潛玩笑道。

  言梔輕哼一聲,將手持拍回桌上。

  「今日背完,明日去桃花島玩。」江潛慢悠悠道。

  「真的?」

  「我何時誆過你?」他重新執起玉梳,為言梔束髮。

  水音鈴被風動,本是江潛為他解悶,清醒耳目所掛的,如今水音晃起陣陣波瀾,好似飛矢長矛刺入心中,言梔回過神來。

  心臟抵著肋骨撞,他靠著八仙桌喘氣,肋間發堵,水音卻如火焰灼痛雙目。

  言梔擦乾淚水,躺回榻上,身子沉得像拖著鐐銬,風吹得門重重合上,他受驚顫抖,落了一身的思念與江潛。

  檐下的燕子回巢,約期卻已過數月。

  「......騙子,誆我。」

  休整三日,言梔開始騎馬在池照城中轉了,白馬乖巧,言梔在茶坊旁的牽馬柱旁望風,捏著馬耳玩。

  總不能又叫它汀芒,言梔思忖,覺得有些慚愧。

  那便叫它盡月吧,白馬打了個響鼻,言梔目移,「盡、競躍,這總行了吧,多好的寓意。」

  當晚他將此事告訴林隨意,後者險些將茶湯噴出口來,被嗆得連連咳嗽,咳著咳著卻又笑了。

  「哈哈哈,虧你想得出來。」

  言梔輕哼小曲,架著二郎腿晃。

  「對了,我給戚予找了個好去處,不遠,但在城外,明日你陪我去吧。」言梔拖著下巴,望著榻上的骨灰。

  林隨意執杯的手微頓,隨即點頭,「好,我答應你便一定會去。」

  次日一早,言梔換了件素白衣裳,也算是以表孝道,披麻戴孝還是免了,不管是戚予還是恭叔霖,大抵都是不會喜歡這一套的。

  若以戚予的脾性,若他還在世,沒準會讓言梔著大紅的去,再放上十里的鞭炮,慶祝他脫離苦海,與妻同游極樂。

  地方是在城野,竹廬不遠出的山谷竹林中,春日一片草長鶯飛,走上小半個時辰便能瞧見滄海。

  「離滄海近些言劭觀能管著他,留著這些骨灰埋在這,是入輪迴還是受天庭刑罰還不一定呢。」言梔道。

  挖好了土坑,言梔埋下骨灰與懸池刀,林隨意替他蓋實了土,回眸時,言梔正在寬竹片上刻字充當墓碑。

  「你......確定這麼寫嗎?」林隨意走過去一看,愣了半晌。

  言梔放下刻刀撓頭,竹片上刻著「戚恭」二字,他索性就這般將此碑立在墓前。

  「刻戚予,我怕有心之人掘墓害他,也不好只寫他的名,我擔心恭叔霖沒有葬身之處,靈魂無處可歸,畢竟他們用一副身子。」言梔說道。

  林隨意抿嘴表示默認,「也對。」

  傍晚,他倆牽著競躍在海邊漫步,聽竹海聲涌。

  正說笑著,林隨意頓足原地,失了笑。

  「怎麼了?」言梔問。

  「你說......恭叔霖是姓恭,還是姓恭叔啊?」林隨意疑道。

  言梔聽聞也停滯不前,腦中空白一片,「有、有恭叔這個姓嗎?」

  「我不知道啊,有吧?沒有吧?」林隨意深深蹙眉。

  「罷......罷了,就這樣吧,」言梔說著,二人繼續頷首向前,「你說刻錯名字,靈魂能找到歸冢嗎?」

  林隨意有些結巴:「能、能吧,那我回去的時候再去司命殿留意留意,嗯,留意留意。」

  回府時已是深夜,二人窩在一張榻上,內疚得睡不著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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