歸去

2024-09-14 12:42:28 作者: 為衣山人

  歸去

  戚予隨其入宮,一路緘默無言,兩鬢薰風,倒是難得暢快。

  「大人,請。」鄭德張引他入殿,自便退去。

  明德殿內昏暗無比,只有幾盞黃銅宮燈將斑駁光陰打在戚予臉上。魏籍不在龍座中,龍椅旁站著陌瀟與言桐。

  「此乃言氏家事,孤不便參與,仙人請自便。」屏風後傳來魏籍的說話聲,他的影蜿蜒其上,逐漸被燭光蠶食褪去。

  

  大殿內只此三人。

  陌瀟依舊肅立,腰間掛著長鞭,眼神淡漠如常,「好久不見。」

  「是啊,咳咳......是好久沒見了,上一回見你你還只有......這麼高,和小梔差不多,哈哈哈。」戚予伸手比劃,又訕笑收回,心中酸澀難掩。

  言桐正欲開口,卻被陌瀟攔住,他手中懸著一道明晃晃的旨,「得罪了。」

  戚予像條陷入涸轍的魚,滿心不甘,「便不能再通融些時日?」

  「你本該在百年前便打入玄沙北獄,受三界懲戒,不生不滅,距你叛逃已達多年,你還想如何通融!被你殘害性命,那麼多百姓仙官的親眷又如何通融!」言桐不耐,抽劍直指戚筠,卻被陌瀟二指壓下。

  「你......」

  「他已無甚法力,不必如此,將軍不過是與言梔久別重逢,心中不舍。」陌瀟為其開脫,卻向他邁近,「可是留給本君的時間不多了。」

  戚予頷首:「我明白,我犯下的孽,本該由我一人承擔。」他伸出雙手,縛仙索便纏繞手腕,勒出鮮血,手腕慘白。

  「可是言桐,你爹是我的老友,他曾受脫骨之傷,月骨為他延年,但壽元依舊不如從前,言梔身上沒有月骨,那都是月神為保他扯的謊,你比誰都明白,他的死和言梔毫無干係。」戚予道,事到如今,他還想再為言梔正名。

  言桐嘆息闔眸,睜眼時依舊雙眼無情:「是不是又如何?月宮之主只需一人,更不需沒有言氏半點血脈的餘孽鳩占鵲巢,若要說錯,那便是父親一開始便不該封他為少主,即使我為女子,即使我無意上位,那都與戚懸衡無關。」

  戚予微愣,笑出聲來:「你們一同長大,當真沒有半分情誼?」

  言桐眼光微閃,垂眸不語。

  「放心吧,我兒年少,不經世事便失了法力,無緣仙家,此生更不可通曉天地,便饒他一命,放其自由一生吧。」戚予手垂雙腿,試圖放鬆僵硬雙膝,跌跌撞撞走了幾步才站住腳跟,「他沒法再與你爭了,月神殿下。」

  陌瀟執著縛仙索,揮手打開陣法,戚予受術法波折,虛弱無力咳喘著,然後挺直身子隨他走去。

  術法愈發刺眼,恭叔霖的年邁蒼白隨風化為齏粉,戚予擡手遮擋,光芒似池水在面龐微瀾,再睜眼時,眼前是他曾經屠戮喋血的天門,不遠處便是清虛大殿。

  清虛殿......是吾兒生長的地方。

  言桐跟上二人腳步,衣袂抽離時,明德殿已無三人蹤影,落得一片清寧。

  「罪人戚予,所犯天條有三!私逃下凡為一,屠戮百姓為二,逆轉時晷為三,樁樁件件,罪不容誅。戚予,你可伏法?」

  道旁仙君耳語,絮絮念這戚予原貌與那弒父弒君的言梔如出一轍。

  戚予並未理睬,只側眸再瞧一眼清虛大殿,清虛殿植滿桂樹,竟無一株梔子,也不知自己那傻瓜兒子有沒有瞧見過梔子如雪。

  他回眸,雲霧又起,是執劍官升起的術法,雲中利刃出鞘,光一閃,斬去戚予頭顱,揮起血珠如潮。

  人間一聲驚雷,言梔在院中聽雨,知道爹爹再回不來。

  你聽過池照城野的故事嗎?銅鈴聲響。

  傳說有位武功蓋世的神仙英雄,他為救俗世毅然下凡,為天下百姓平息戰亂,殺盡不忠不孝,不良不以之輩,屍身垛堞成山。

  池照有大鵬,血肉為食,銜著人頭在城野巢廄,千帆歷盡,池照城建在屍骨堆中,城野鬱鬱蔥蔥,山中莽草叢生,不可通人,也再無戰火席捲池照。

  傳說仙人並非英雄,他不分好賴,攔者皆殺,但他又受凡人稱頌,無所謂了,往事已矣,英雄早已不見蹤影。

  而千百年的太平,全憑著一人一刀,懸著赤膽忠心。

  清晨,院中還瀰漫著細雨方歇揚起的塵,晨光如絲,仿佛觸手可及。林隨意不知從幾時起開始晨禱,起初他只是雙手合十,對著宅院四周虔誠一拜,後來他長跪於院中假山旁的老樹前,每每跪上小半個時辰。

  那老樹是前朝功臣栽下,如今已有五六百年的光陰,比言梔還要大上許多。

  古樹參天,壽命綿長,祈求保佑他歲歲平安,福澤深厚。

  默念完後再拜,他一早便將言梔的八字抄錄下來,埋入古樹下,纏繞根系中,生怕古樹記不得。

  醫官拜樹的這樁逸聞傳入桃花島的同門耳中,倒是惹了好一陣笑話。

  「林先生,外頭有客人找。」老管家尋到後院。

  林隨意拍落衣衫上的泥星,「我這就去,看好公子,莫讓他亂跑。」

  他猜到來者定是陌瀟或是言桐,果不其然,陌瀟立在牌匾下,懷中錦繡包裹瓷瓶。

  「這是將軍部分骸骨,他們看在你我師父的顏面上才許我取出這些,只當留個念想,其餘的要送去玄沙北獄,戚予需輪迴受盡世間所有苦難方可重新投胎做個普通人,總比灰飛煙滅強。」陌瀟語氣平靜,他永遠像一張不皺湖面。

  林隨意頗為動容,道:「我師父竟也去求了情?他老人家閉關了近百年......」

  「別人笑你醫官拜樹,他老人家聽聞此事,在桃花島最古老的桃樹下飲了一夜的酒,清晨時也向著桃樹重重一拜,擡首時淚眼婆娑,大家都說是心疼愛徒。」陌瀟說道。

  林隨意沉默片刻,隨即嘲道:「我沒有本事,靠著陸相宜換血撿回言梔性命,這是最無能的下下策。」

  空氣濃稠,潮濕粘住嗓子,使得二人無言。

  良久,林隨意接過瓷瓶捧在懷中,正要告別,卻見陌瀟解下腰間刀兵,他方才察覺這竟是懸池刀。

  「這東西該物歸原主,你替他收好吧。」

  「好。」

  「還有這個。」陌瀟從懷中取出藥瓶。

  「嗯?」

  陌瀟嘆道:「言梔還算爭氣,縱使換血也只有半成把握,他粉身碎骨也還能挺過來。這個,是江潛奪來的丹藥。」

  「這是......忘憂?」林隨意呼吸一窒。

  「比忘憂強上百倍,是言桐從花樾手中接下的,江潛殞命,他恐怕要痛不欲生,服下此丹,忘卻前塵往事,便做個富貴閒人吧。」陌瀟將忘憂塞進林隨意衣領中。

  「這......怎可?我做不到,我瞞不了他。」林隨意神情惶邃。

  陌瀟搖首道:「不過是少一個服侍伺候的蟾宮使,有沒有他和以往並無二致,這也是江潛的意思。」

  「我、這,這如何並無二致啊!」林隨意慌道。

  陌瀟轉身施展術法,踏進的前一瞬回眸道:「你師父既已出關,你也不能陪他一世,不如讓他自己決定,我的使命已然完成,該回金烏殿復命。」

  林隨意慌忙之餘問道:「送藥來,也是金烏殿傳的令嗎?」

  陌瀟沒有答話,風一吹,雲中客隨雲消散。

  他知道江潛與陌瀟的關係,少年桀驁時互視為敵,時過境遷,同事之誼,互輕早已為知己,他是替江潛送的。

  「這是我爹嗎?」

  林隨意回去將瓷瓶交給了言梔,他做不出欺瞞之事,便索性將一切盡數吐露。卻不想言梔發問使他一噎。

  「這是骨灰嗎?我本以為他人這般高大,骨灰也該有一半的。卻不想這般高大的人也只有手中這些。」言梔捧著瓷瓶,忍住好奇沒有打開瞧,「我也快好了,過幾日便套車去池照,送他回池照城野,這是他的願望。」

  林隨意道:「青笮,我......」

  「你要回桃花島了?那你以後還回來看我嗎?像陳頤那樣。」言梔問道。

  林隨意展顏:「我定會回來,我陪你一起去池照,再回來安置好你,放心了我便回去,以後我得閒了便叫上陳頤一同來見你。」

  言梔沉吟片刻,笑道:「去完池照,我要去朔北,你不必回來陪我。」

  林隨意怔忡,隨是不出所料,卻也不是滋味。

  「將那丹藥也給我吧,讓你抉擇,總是為難的,若是我哪天想不開,亦或是想開了,就水吞了也未嘗不可。」言梔伸手向他討要,嘴角還笑著,令人錯愕。

  錦盒方才入手,言梔便卷進囊中,「幫我去尋軟酪吧,昨夜還在屋裡頭,下完雨就不見蹤影了。」

  林隨意同樣笑道:「我沒空,我要燒飯,讓王叔推你找去。」

  「原形畢露了吧,你就欺負我。」言梔玩笑道,「欺負我,欺負我如今是個瘸子。」

  林隨意輕嘆,捏上言梔臉頰,「小瘸子快點好,好起來去騎馬,去朔北草原放風箏。」

  未過半月,言梔能勉強下地了,林隨意日日攙扶著他在後院中走上三圈,每每走完皆落得一身大汗淋漓,躺在榻上沉沉睡去,待不需攙扶時,已然是早秋了,言梔每走一炷香的功夫便要坐回輪椅歇息,他心中著急,而林隨意卻笑得歡暢。

  等到真正入了秋,早晨天還熱得惱人,夜晚卻陡生涼意,言梔趕在古樹第一片黃葉飛落前套好了車馬,帶上了盤纏與行囊,還有戚予打的那輪椅,懸池刀,軟酪。

  林隨意在離開府邸前一日在古樹下跪了整整兩個時辰,擺上瓜果點心供奉,長長稽首,感念至極,再擡首時,竟和師父同樣淚眼婆娑。

  府邸的鑰匙又交給了老管家,言梔回眸看著宅院深深,吩咐管家重新整頓,將書房與寢屋開闢出來,收容秋冬無家可歸的孩童,府中的存銀還夠他們過上七八個秋冬。

  臨走前去見了魏籍一面,魏籍並未惱怒嘆息,也不曾解頤輕笑,只是問他盤纏可夠,僕從可夠?

  最後他問,「一定要去朔北嗎?」

  言梔不動聲色,只向他求了匹白馬,白馬和汀芒如出一轍的模樣,白馬與白貓,隨他一起去池照,一起北上徜徉。

  坊間亦流傳,江潛曾三上朔北,一次蒙塵貶謫,倉皇赴任,一次偷出京城,闃夜血濺,最後一次戰場分別,為妻求藥,至於是為「妻」還是為「戚」,早已不可考究,只可惜三次皆不由本心。

  而言梔不同,他也三上朔北,每每皆為心頭意,次次追隨江潛去。

  如今,馬鞭一揮,車輿駛出裕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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