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居
2024-09-14 12:42:35
作者: 為衣山人
香居
「總要看見了再說。」提及江潛,言梔似乎只有這一句話可以搪塞旁人,自己騎在馬上跟在呼延臻與孫澄音身後,競躍走得極慢。
春雨絲絲,馬蹄沒在細草里。
「前方便是了。」呼延臻忽然勒馬,「還要去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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言梔垂首不敢擡,抿了抿唇道:「聞到血腥味了。」
孫澄音面色有些泛白,他駕馬來到言梔身旁拉住他的手腕,「不去了吧,就遠遠看一眼,公子不去了。」
呼延臻沒有說話,等他自己做決定。
「難不成還有滿山的白骨麼?來都來了。」言梔說著,又催馬前行,這次來到了二人身前。
孫澄音衝著呼延臻擠眉弄眼,示意他阻止言梔,而呼延臻本就煩悶,此時只能搖頭,說自己無能為力。
「這便到了,言梔,你眼前那旌旗所立之處,便是戰時的那片草原。」呼延臻說完,孫澄音連忙捂住雙眼,頭疼欲裂。
「嘶......哪有這麼準確,草原何其遼闊,怎麼能憑半卷旌旗便輕易辨認!」孫澄音追道。
而言梔此時已然下馬,他半拖著向前走,說不出是緊張還是害怕。腳下還有焦土,顯是灼燒之跡,難怪今年野草高得即將半身。只是這天地之間,除卻野草再無他物,如何徘徊彷徨也無法找出故人行蹤。
鮮血早已乾涸,滋養出愈發茂盛的野草,言梔縮肩,故作波瀾不驚,字斟句酌:「嗯,草原都是一樣的草原,倒也看不出什麼。」
孫澄音鬆一口氣。
言梔仰面,光芒拂過臉龐,「回去吧,競躍,我們走。」
馬兒打了個響鼻,沖言梔走來。
「咯——」
言梔垂首,挪開步子,俯身拾起誤踩的珠子,撚在指尖對著陽光瞧,瞬間變了臉色。孫澄音與呼延臻兩道目光隨即凝向他的指尖——青綠色的珠子,一道血點子。
雀翎刀出鞘便斬向勁敵,血珠凝成鏈潑向手腕,動靜間線斷珠落,墜入泥里。
「這珠子是我的,可算找到了。」言梔踅摸出腰間囊袋,將珠子倉皇塞入,旋即一笑上馬,牽扯韁繩。
「言梔、言梔!」孫澄音趕忙追上,呼延臻還在原地靜默,他將那半卷旌旗收了,騎馬一同帶回去。
交換的信物也崩裂,他若活著又怎會任其損落?江潛他捨不得。言梔怔忡,駕馬卻抖落一身塊壘,近兩年的隱忍分崩離析,他死了,他們說的都對,他真的死了,融在傀儡里,和那些肉身一起死了。
可他怎麼能死?
忽地一聲尖唳,烏鴉扇著翅膀盤旋,降落草叢間,叼出一截白骨。
言梔雙肩驚縮,猝然回眸,勒緊韁繩跳下馬,半爬著撲向烏鴉旋落之處,伸手扒開野草徒手掘土。
「言梔、你幹什麼?你退後,退後!」孫澄音抱住言梔腰身,拼命想要往回拉,奈何言梔不為所動,誓要刨出一具白骨一般。
「讓我來!」呼延臻突然出聲扼住言梔手腕,「看看你現在什麼樣!退後......我來幫你。」
言梔一身泥濘,雙目中是被呼延臻所驚的茫然,孫澄音看準時機將他拽入懷中鉗制著,二人呆愣著,盯著呼延臻脫去外袍,跪下繼續掘土。
許久,呼延臻直起身,他亦是滿身泥濘,回首嘆息:「一隻兔子罷了......」
孫澄音長長呼氣,而言梔雙眼依舊呆滯無光,拾起囊袋起身走了。
當晚,言梔將信封點燃丟入銅爐,一封封焚盡了那滿櫃的筆墨,呼延臻在野外望見了濃濃的煙,心急火燎地衝進屋子時,言梔已將那囊袋也擲入爐中了。
他呆呆望著火,呼延臻呆呆望著他。
呼延臻在打了若干遍腹稿,最終盤腿坐在他身旁,稚拙問:「燒了做什麼?」
言梔輕笑一聲:「難不成還要留作念想?你們都說他死了,我不信,但又還要找多久?」
呼延臻不答話了,他無法回答。
「他......他真的死了麼?」言梔突然發問,木訥望著他,好似涸轍中將死之魚。
「嗯。」呼延臻別過目光,轉而盯向銅爐。
「親眼所見?」
「親眼所見。」
「那傀儡呢?他去哪裡了?」言梔又問,似有不甘。
呼延臻默了片刻,說道:「只有火能敵傀儡,趙醒那一戰你也曉得,今日草原上的焦土依舊,你也見著。」
「呼——」爐火熄滅,無可吞噬的火在此刻沉寂,心中的火也不再騰空燃起,燃燒再不可及。
忽然,言梔起身捧起了那隨身披風,扔入爐中,重新用燭火引燃。
「你做什麼?」呼延臻心中隱約意識。
「這是他的遺物,也是我所愛之物,早些燒了去,還給他。」言梔隨口答道,「留著無有裨益。」
也好讓它先捎過去,自己往後不存世間,尋他而去,也能將此物帶在身旁。
呼延臻扳過言梔雙肩,心中怒火不知從何而來,反覆質問:「就唯他不可麼?不能向前看麼?留在草原也好,雲遊天下也好,哪裡沒有你的容身之所?哪裡沒有敬你......愛你之人?」
言梔緩緩搖首,「不一樣,這不一樣,我只想去他身邊。」
「瘋了。」呼延臻不知是在說自己還是言梔,他垂首,髮絲遮蓋神情。
「呼延臻,」言梔喃喃,「你我惺惺相惜,可那絕不是愛,我如今明白了,愛是爐中火,而你是風。」
呼延臻不願暴露面上崩潰,卻被言梔托起下巴,他笑道:「讓我走,就當是尋他音塵。」
呼延臻的手微微送了,言梔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掙脫,他徑直拿起行囊,將裡頭每一件都整理清晰,一件件送入爐中。
死灰復燃,火又重新燒了,縱然內心無可吞噬,卻依舊無法熄滅。
言梔還有心。
今夜的草原,沒有絲毫風雨,直到窗外重複煦色,草原響起肆意的檀板,言梔的東西終於燒盡了,如今只剩他一人。
他拍拍衣袖起身伸了個懶腰,沖呼延臻道:「就我一個人走,便不必擇日了,只是麻煩你將我帶去那片草原。」
呼延臻沒有回答,如石像坐在原地。
言梔在他面前揮了揮手,「嗯?你若是累了便去休息吧,其實也說不上遠,我一個人慢騰騰的早晚也能到。」
「言梔。」呼延臻喉頭上下滑動,乾澀嘶啞。
「嗯?」言梔扶著雙膝等他下文。
呼延臻闔眸道:「朋友一場,你便幫我最後一個忙再走吧。」說著,他也起身,眸中不乏哀求,「還記得我說自己能夠辨認三界麼?我本不知其中玄妙,是一位路過草原的仙人指點於我......在此之後我從未見過他。」
「你想讓我去找他嗎?你要他幫你統一草原嗎?」言梔不解問。
呼延臻輕哂,「他給過我一張地圖,是去往他避世之居,我曾派人苦尋不得,你也曾是仙人,想必是輕而易舉的。」
「尋他之後呢?」言梔側眸。
呼延臻嘆道:「我手書一封,你給他便可。」說罷,他自案上取來紙筆,蘸墨便寫。
「你......你尋他是想以後來找我?就算他是仙人,能教你如何上天入地,那時已然物是人非,你又豈能輕易尋到我?」言梔笑著敲了他的腦袋。
呼延臻並無所謂,只將信摺疊起遞給言梔,「這是我的事,讓我走。百年後豈非皆為黃土,到那時再來尋你下輩子便還能糾纏。當然,我有私心,我確實想要一統草原,但霸業之後無人在側,實在沒有意思。」呼延臻故作輕快,揚眉一笑。
言梔不知他憋得什麼主意,想來也是拖延時間,想自己迴環,可他早已下定決心,又豈會輕易放棄?
「去吧,或是我陪你去山下,那山上似有結界,我從未踏進過。」呼延臻懇求道。
「那說好了,替你辦完這樁事,我便要去做自己的事。」言梔收好信封。
就這般輕易離去嗎?呼延臻將他目送,四下陡然黯淡,才發覺自己不似從前般坦蕩如砥,而言梔牽著馬慢騰騰離開視野,朝著荒野去,這也便沒了解鈴人。
「喵——」小貍奴尚在原處,窩在榻下的毛絨毯里,見呼延臻回眸也不再蜷縮,弓起身竄去他靴旁撒歡。
呼延臻抱起貍奴,嘲謔道:「往後便我倆相依為命嘍。」
地圖引他翻過一座山,那座山毗鄰邕州城,方向與前一次與呼延臻看石像之處相同。言梔對方向並不敏銳,只曉得大致,不至於走錯方向而已。
「這裡似乎來過......」這是言梔翻的第二個山頭了,並不難爬,只是競躍走得極慢,時而嗅聞,馬首伸進灌木叢。言梔嘗試拉動韁繩,見它不為所動便也駐足俯瞰山谷,山谷間依稀有星點人家,澗下流水穿過村落,紫藤花開了。
如此寧謐之所,當真是世外桃源。
「走了競躍,走了。」言梔撫過馬鬃,從兜中摸出個蘿蔔,「總感覺這地方來過。」
競躍嗅到蘿蔔香氣便也擡首去咬,一片花瓣沾在鼻子上,言梔忍俊不禁,將其摘下。
這是......言梔眨眼,多日勞累,雙眸有些昏花,他搪開枝葉,才發覺樹下竟是雪白一片,而來路泥濘,如雪的花瓣早已零落成泥。
梔子花?言梔微愣,旋即發笑,原來是這裡......也算了卻生前夙願,來到了當時不曾近觀的香山。
「翻過這座山,順著溪流走便能到榴榴村,那位是住在藥田旁。」言梔卷好地圖,向著榴榴村去。
是因為留州才叫榴榴村嗎?還是村里盛產石榴呢?想這麼多做什麼,趕緊去是要緊事。
直到黃昏,言梔方才來到榴榴村,榴榴村的村名刻在水車旁的柱下古礎上,極其隱蔽,且人煙不如尋常村落,清淨至極。好在村里孩童嬉鬧,言梔便可循聲而來。他將競躍拴在柳樹旁任其飲水溪畔,自顧去尋藥田了。
「小孩,你知道藥田在哪嗎?」言梔隨手抓了個瘋跑的孩童問。
「藥田?那邊、那邊,放我下來!」小孩掙扎著指了個方向,言梔一鬆手,又一溜煙竄沒了影。
「外頭的人?稀奇,天要黑了快回家!」
「功課一字未寫,怎麼辦怎麼辦!」
「怕什麼?錢先生還會吃了你不成!」
「他只會搖頭嘆氣像個和尚哈哈哈哈哈!」又有二三兒童互相追趕。
幽谷暄和,若無事,倒真想隱居此處。
「藥田就在東邊,你是來拜訪錢先生的?快去吧,他歇的早。」老農拿著鋤頭從地里上來。
言梔雖不知所尋之人姓甚名誰,但一想大抵也是此人,便向老農作揖道謝。
藥田比言梔所想的還要大上好幾分,倒像菜地,過了竹橋便是一座矮房,言梔擡眼瞧了瞧,小匾上寫著「香居」二字,他推開半掩柴門,院內花草不計其數,藤蔓纏繞,香草芳花。
「有人嗎?」言梔詢道,屋內也是空蕩,只有一盞衰燈光芒微弱。他從襟中摸出那封信攥在手中,打算在庭中候著。只是天色漸晚,他還想著競躍。
「噗通——」水瓢跌進木桶中,撲出水花,打濕歸人下裳。
言梔回眸膠滯,心間陡頓,「錢......先生?」
他並未說話,目光如光斑灼熱微顫,將他緊盯不放。
「你的信。」言梔見他無動於衷,向前一步,重複道:「你的信。」
歸人嘴唇微張,淚水漲滿雙眼,似要開口,卻被言梔搶先,「不是我的,是呼延臻的信,送完這封我就走。」
「你......那你可有信要給我?」
「我與先生素不相識,又怎會有信?」言梔輕笑兩聲,還未裝出漠不關心,便先咬住下唇忍耐鼻尖酸楚,「我要走了,我的馬還在溪邊。」
「咚——」水桶被翻到在地,水流汩汩潤進泥里,言梔被挾入懷裡。
「我與錢先生素昧平生,這又是做什麼?」言梔並未掙扎。
「別走,不走了,求你。」
說什麼別走,求我,當初執意離去不守盟誓的又是誰?言梔隱忍,一字未說。
「我後悔了,我、你,你還記得我嗎?」江潛鬆開鉗制言梔的手,將他臉頰托起與自己對視,江潛已然潰不成軍,淚水滑落。
言梔微愣,對了......忘憂,他並不知自己是否服下忘憂。
「我......我與先生素昧平生。」言梔突然改了念頭,自己受苦多年,斷不可便宜了他。
言梔察覺到他雙手難以克制的顫抖,仿佛逐漸失溫,緊盯自己不放的雙眸好似想要喚醒什麼一般。
「先生這是做什麼?我還有要緊之事,收下這封信,我得趕回草原。」言梔吸了吸鼻子。
「回草原?」江潛雙眉緊皺,「不對,不對,你我素昧平生,你哭什麼?你又為何落淚?你又怎會記不得?你分明是......」
「抱歉,」言梔止住他的話,又道:「兩年前我大病一場,忘記了前塵往事,大抵我與先生從前見過吧,可恕在下實在記不真切,敢問先生名諱?」
江潛一噎,下意識去摸言梔額頭,沒有發燒,「你騙我,任憑如何處罰,求你別騙我。」
言梔溫笑:「想來是我讓先生誤會,先生若知我往事,不妨告知與我,否則我就要回草原了。」
「你想說你要回草原找呼延臻?休想誆我,從小到大你哪次撒謊我察覺不出?」江潛絲毫不願予他泄憤之機,「怎麼、怎麼找來的?裕都離這幾千里,林隨意沒有給你忘憂嗎,怎麼不在裕都好好待著,魏籍允我給你一生榮華......」
「忘憂還在我身上,錢先生家中可有水喝?麻煩給我端一碗水吞藥。」言梔目光冷下,「不認識就是不認識,這難道不是遂了你的意!」
江潛愣著原地,見言梔賭氣試圖離去,急攥住他的手腕,言梔回眸正欲發作。
「求你......」
他倆心中都懸著一聲嘆息,誰也不肯先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