盤旋

2024-09-14 12:42:18 作者: 為衣山人

  盤旋

  言梔獨自立在橋頭,見江面波光粼粼,只覺暑熱更甚,頗為恍惚地踱下十二孔橋,心想著早知該帶把小扇,撐開扇面便能遮擋烈日。

  扇子?他腦海中忽地騰起一把竹扇,依稀記得,上頭畫的是......烏龜、王八?奇奇怪怪的,記不得了。

  他憑欄咳嗽,背弓起像是受驚的貓,意態狼狽,緩緩離去,忽地回首,好似聽見有人呼喚,但街市人聲嘈雜,往來皆避他遠之,生怕過了病氣,言梔思來想去,大抵是幻聽吧,府邸就在不遠處,他要趕緊回去。

  樹下的陸相宜被孟黎書捂住嘴,拉至了石橋下的小徑,城中婦人清晨在此搗衣,如今已空無一人。

  孟黎書鬆開手,陸相宜撐著地面喘氣,胸膛隨之上下浮動,「你、師父怎麼來了?」他盡力掩蓋自己的驚詫神情,垂著首遲遲不肯從地上起來。

  孟黎書面色陰沉,垂手肅立,「你出來做什麼?這幾日最是關鍵,若是功虧一簣你又當如何?屆時便拿自己的命來抵!」

  陸相宜輕笑一聲,自己的命本就攥在孟黎書手中,自己也並無活下去的意頭,此番威脅對他毫無意義,他扶著雙膝勞累起身,依舊恭敬道:「險些壞了師父大事,是我的錯。」

  

  孟黎書也並未多話,只是牽起他的手,轉身要回去。

  陸相宜突然駐足問:「他怎麼了?頭腦恍惚,病成那副模樣,像是時日無多。」

  「是,」孟黎書語調平平道:「他時日無多了,縱然你向前找他,言梔也記不得你是哪號人物,毫無意義。」

  陸相宜一時無話,頗為憐憫地回望言梔孤寂身影,自己也好似被其攫住一般,走路愈加困難。

  「怎會如此......」陸相宜說此話是餘光偏向孟黎書,這幾日被困在府中,自己苦思近來發生瑣事,言梔如此,他只能想到孟黎書。

  孟黎書似乎察覺到愛徒目光,卻溫和笑道:「莫管旁人,為師自會對你好,斷不會讓你落得他那個下場。」

  陸相宜倒抽一氣,不覺暑熱,只覺恐懼。

  言梔回到府中時,只有兩三個侍女留在府中,他坐在門檻上望著街道,悶聲不響,侍女們瞧見皆是一驚。

  「公子哪去了?兩位大人去尋你了,可曾碰見?」侍女柔聲細語,只因林隨意曾吩咐,對待言梔要同對待孩童一般,照看病人皆是如此。

  言梔望她一眼,搖了搖頭,另外一人便跑出府外,去尋林隨意和戚予了。

  二人匆匆趕回時,言梔任坐在門檻上撚珠子玩,江潛的手串已然被他撚出了光亮來。

  「跑去哪了?不是讓你等我一起去嗎?」林隨意惱道,見言梔模樣,只能隱忍不發。戚予卻寬和許多,從門後去下毛刷為他撣灰塵,「去煎一副祛暑的藥吧,小傻子偷跑出門,大汗淋漓的,下回便該打了。」

  戚予與言梔模樣相似,謫仙模樣亦然不老,二十七八的模樣,倒讓言梔頗為不適,「別這麼叫我。」

  「好,你最聰明了,瞧瞧我這把刀,叫什麼名字?」戚予笑著考他。

  見言梔沉默不答,倒也在戚予意料之內,他正欲開口,言梔卻道:「懸池。」

  「你記得?」戚予驚訝。

  林隨意方才點燃火折,火焰噗地站起,引燃小爐子,吞噬柴草。

  「懸池刀,就該丟到池照城野上去。」言梔喃喃道,頭也不回,鑽去了江潛書房。

  戚予無奈一笑,丟到池照城野,又是池照城野。他早該在言梔尚且清醒時問他緣由,如今恐怕不得而知了。

  「將軍,不問他去哪了麼?」林隨意將銅壺壓在火焰上。

  戚予搖頭,道:「不必問,馬上就是大朝會,將他看緊了。」

  黃昏垂降,江潛換好傷藥後穿上乾淨衣衫,身上的道道傷疤已然出現了好轉的跡象,想必不出幾日便能痊癒。草原炎熱,夜晚又是寒涼,貓兒在案上翻著肚子,他心煩意亂地為其打扇。

  巫醫將丹方偷出丹房,花樾仔細謄抄一份,連夜趕往裕都,可事多蹊蹺,戚筠怎會如此大意。

  呼延臻將馬駒牽去飲馬河,同樣的心煩意亂,隨即匆忙趕至殿中。

  那時已然薄暮,殿內未來得及點燈,昏暗無比,呼延臻趨前幾步,打量枯坐的江潛。

  「我的探子傳來消息,戚筠和特木爾連夜趕去蘇赫巴托帶回了一個肉身傀儡,據傳足有三人之高,足足需要二十餘名精兵方能共同制服。」呼延臻說道,他大馬金刀坐在江潛對面,額上顯露顫慄筋脈。

  江潛睜開雙目,發覺他來不及配冠,濕漉的金髮任其散著。

  「肉身傀儡麼?不足為奇,縱然他要用來對付你我也不足為奇。」江潛本是沉浸無波的內心頓生罪愆,他望向呼延臻,「本是我與戚筠的事,結果連累了你。」

  呼延臻揮手道:「戚筠早就覬覦王庭,這話不必再說。若非當初言梔送我入地宮積攢勢力,恐怕我也等不到今日,早早死在了刑部大牢里。」

  見江潛一時無話,呼延臻也猜中他心中所想,寬釋笑道:「我喜歡他,大牢里初見時就喜歡他,所以一路到此,無論如何也要救他性命。我知道你信不過那丹方,縱然傀儡是用來對付你我的,那便拆了那傀儡,殺戚筠奪藥。」

  江潛稍感欣慰,搖首道:「特木爾和戚筠皆非善類,既然傀儡已在草原,他們便忍不了幾日,戚筠更是想要殺我後快,到那時,你只需拖住二人即可,我來應對傀儡。」

  呼延臻微眯雙眸,反問道:「我尚且可以勉強托住二人,可你如何拖得住傀儡?你早就沒了法力!」

  天逐暗了,殿內黑暗啞默,良久,貓叫了。

  江潛回過神來:「別忘了,那個孩子被帶去了留州,你只需在明日放飛院中的大鳶,孫澄音自會懂得意思。」

  「你要用孩子威脅特木爾?」呼延臻問。

  夜漸涼,江潛咳嗽幾聲:「是,你若牽制二人,恐怕多有不便,戚筠是個不聽使喚的瘋子,特木爾左右不了他,若孫澄音挾持了孩子,特木爾不敢輕舉妄動,你方才騰的出手來為我牽制戚筠,奪取丹藥,趕緊讓孫澄音送去裕都。」

  「明日,我會開出條件,用那孩子換取丹藥。」江潛補充道。

  呼延臻頷首:「我會帶上巫醫去驗那丹藥真假,這次不會有失。」

  江潛微微牽出一抹笑來,眼中溫柔。

  「那你呢?」呼延臻問。

  江潛沒有遲疑,笑問道:「此戰若我活著,能否將巴彥城郊的那所宅子賜給我?那裡環山近水,沒有風沙,我想在那住下。」

  呼延臻一愕,驀地變了臉色:「想了這麼多日,說了這麼多話,你就沒想過自己的後路?」

  「不需後路,能得到丹藥便已足夠,沒有什麼兩全之法,」江潛將貓兒抱在腿上,玩笑道:「他服用了這麼多的忘憂散,想來不需多久便能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,能平安無恙便好,也別告訴他我埋在何處,免得千里迢迢趕來,舟車勞頓,還徒增傷心。」

  呼延臻突然撲將過來,攀住江潛雙肩,貓兒嚇得躲閃一旁。這是言梔所愛之人,亦是自己至交好友,他胸口受情緒所控而上下起伏,良久,只愴然道:「別、別說這些,你活下來,我將那宅子,那院子,不、我將那座山也一起賜給你!」

  江潛輕嘆一聲,輕拍他的肩頭,「行、我要是活著我便住那,但說好了,若青笮趕來,我鐵定是要同他一走了之的,他還是孩子,免得見異思遷。」

  我從未想過要與他在一起。呼延臻話藏口中,並未滾落舌尖,只是應了聲好,「我、我趕緊回去,派手下為你挑些趁手的兵器來,傀儡罷了,朔北一戰照樣活下來了,豈會懼他?」

  「多謝。」江潛虛行一禮,起身去角落裡捉貓了。

  呼延臻平復心緒後,獨自走出大殿,提燈向著飲馬河去,果不其然,那馬駒還在原地咀嚼野草,水流潺潺,天地間唯有他一人一馬,勢孤力蹙,連同腳步也逐漸虛懸。

  他回眸望向大殿依舊沒有點燈,距離王庭最遙遠的宮殿住著異鄉人,甚至不需士兵看守,他背後未愈的傷與這廣袤天地都不允許他獨自出逃。

  也莫管神仙凡人,一個生命的存亡之於草原亦或天地,都是同樣的輕如鴻毛。

  大鳶盤旋天地,呼延臻策馬時伸出左臂,大鳶便穩穩抓停在護臂上,抖落幾片飛羽。呼延臻沒有回頭,向著草原上最雄偉的宮殿疾馳。

  「來人,將我的戰甲取來,對、兵器,打開武庫,現在,對,現在,」呼延臻有些語無倫次,他摸了摸鼻尖,又道:「讓工匠連夜趕製一副小甲來,給我新馴的鳶戴上。」

  呼延臻一夜泡在武庫中,待工匠遞來小甲,為大鳶穿戴上,大鳶極不情願地撲騰雙翅,再穿戴停當後也靜默下來。

  「瞧瞧,多威風,和趙醒似的。」呼延臻喃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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