逆風
2024-09-14 12:42:17
作者: 為衣山人
逆風
戚筠與特木爾策馬疾馳,連夜趕至了蘇赫巴托,神山腳下,連日憊倦使得特木爾也清癯幾分,去路彎繞,一行人在山間小徑輾轉多時,眼見著便要拂曉,天光朦朧,特木爾正欲發作,卻見戚筠勒馬,停住了腳步。
「到了?」特木爾翻身下馬,向著洞穴靠近。
「等等。」戚筠制止道,給身後士兵遞了個眼神,「你,過來。」
特木爾攀住戚筠肩胛,問他緣由,戚筠解釋道:「這傀儡許久不見我,未見血肉多年,恐怕多了野性,讓士兵去探探路,莫要衝撞大人。」
特木爾忖了片刻,推手令他前進,士兵心中惶恐,卻也只能執著長矛,顫顫巍巍挪著步子靠近洞穴。
忽地一聲低吟,蒼葉抖動,洞窟內略有異動,士兵止步不前,洞內一片漆黑,決眥欲裂,「噹啷」一聲,長矛墜地,士兵驀然變了臉色,一個踉蹌也跌倒在地,拼命往外頭爬。特木爾仔細瞧著,忽見一雙巨手攫住士兵腰身拖入穴中,須臾,一聲驚呼悽慘無比,緊接著便是潺潺鮮血,蔓延而出。
身後士兵瞧見了紛紛往後退卻,生怕被當做下一個送命之人。
「竟如此厲害......此物若在戰場,小殿下豈不是......」特木爾捏著下巴,眼中跳動著興奮的光點。
「此物不會出現在戰場,大人還是死了這條心吧。」戚筠的話宛如一盆冷水直直澆下,未等特木爾反應,便瞧見他邁入洞穴,黑暗瞬息吞噬他的身影。
良久,山中一陣震顫,傀儡從洞中躬身而出,足有三人身高,戚筠坐在傀儡的臂彎中周身裹挾著血液,傀儡每走一步皆震落碎骨,他已然將那士兵的屍身揉入身軀里了。
特木爾久經沙場,瞧見這模樣也不由犯了噁心,捂著口鼻強忍著。
「放我下來。」戚筠冷冷道,那傀儡果真又彎下腰。
「你這不是探他虛實,你這是要殺他。」特木爾粗糲道,斜盯著戚筠,他可不想讓江潛這般白白死去。
戚筠蕭然一嘆,道:「你莫要高看了我這傀儡,也莫要小看了江潛。」
「回去排兵布陣,看看要多少士兵才能制服這怪物!」特木爾啐了一口,重新翻身上馬,戚筠笑著說好,上馬前對著傀儡做了幾個手勢。
特木爾見戚筠笑貌溫和,不由膽寒一陣,瞧著那肉山般的傀儡,斷手插滿全身,稀稀拉拉遍布著眼珠子,特木爾是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了。
待他倆趕回巴彥,並不打算將傀儡帶回軍中,而是派了一支強旅一同去了毫無人煙的草原深處,戚筠下達了不准傷人的命令,特木爾只覺得荒謬,反覆叮嚀士兵們,若難以匹敵,早早溜之大吉,莫要戀戰。
二者的纏鬥開始了,特木爾瞧見刀光劍影也傀儡相博,血肉與鋼鐵博弈,足足纏鬥了半個時辰。
「二十五人......足足要二十五人才能制服他!」特木爾愕道,而思及方才戚筠下達的命令,傀儡並未傷人性命,特木爾喉頭一窒,感覺呼吸不暢。
縱使江潛如何神通,千般武藝,遇此也必死無疑。
一陣勁風自北而來,灌進他的衣衫,特木爾向後退了幾步,回眸時,發覺戚筠正啃著一張餅子,仍舊乖巧待在原地。
言梔倏然從榻上坐起,他捂著額頭低吟,片刻,換上衣衫獨自走去了院子吹風。他心間閉塞,總覺有事將要發生,無奈卻沒有絲毫意頭,只當自己多慮,在暑熱下坐在了院內下人們支起的炙肉架旁,將手伸向火苗。
林隨意打著哈欠出來,見他在院子中小坐,牽起言梔手腕診脈,「手都燙紅了,這般熱的天坐火爐旁幹什麼?肉好了我給你端來,別沾了暑熱。」
言梔微微頷首,懨懨道:「好。」
「睡不著?太熱了麼,我給你打扇?」林隨意小聲詢問道。
言梔卻搖首,道:「睡不著,總覺得還有許多事沒有做。」
「近日暑氣重,朝廷都不要求官員按時點卯,你如今無事一身輕,安心養病就好了。」林隨意道,言梔的記性時好時差,全憑所服藥物,停了忘憂散,自然清醒些,可頑疾卻又有復發之意,不得不再用此藥。
言梔也記不清自己究竟有何事要做,全憑腦海中浮現的星點念頭,順著道:「幾月,如今幾月?我記得有誰和我約定過,要在幾個月後相見......還是什麼,記不真切。」
林隨意略有些倉促,訕笑道:「剛過了立夏,我還給你做烏米飯,想起了嗎?」
立夏......烏米飯,言梔一陣目眩,但總算想起此節,點了點頭。
「還想吃嗎?烏米飯或是其他,我吩咐他們,此時日頭烈,你先回房休息著,我來打扇。」林隨意好似在哄騙孩童,好在自己早已磨平了氣性。
言梔卻拂袖起來,脫了件外衫,自顧走到迴廊下,道:「我想出去走走,我聽說......聽說夏日的柳梢頭景致優美,他說過會帶我去,放心,我今日不去那裡,我記不得路,我要留著和他去。」
林隨意微愕片刻,調整好神色道:「你想去哪?我陪你去,或者我去叫戚將軍。」
言梔微微抿唇:「去叫他吧,我在這兒等你。」
「好,」林隨意跑去後院,又駐足回眸,「在這等我。」
言梔微微點頭,卻在他離開視線後轉身離去。天氣炎熱,府前無人看守,只有個灑掃的侍女在門後打著瞌睡,言梔能夠輕而易舉地出去。
眼前的西大街繁華依舊,他隱約記得,從前在哪個角落有遊方術士,哪個角落有雜耍,哪處曾經有個烤紅薯的小攤,江潛去爐子裡給他撿了個來,紅薯燙得在手心中跳,依稀往事皆浮上心頭。
言梔懷疑自己時日無多了,故而沉溺回憶,卻又遺忘回憶。
「公子停在此處,恐怕是要被府里人發現。」
言梔側首,段竹翕撐著傘來到他跟前,將傘向自己傾斜。
「你是?」言梔搜索記憶,勉強想起,道:「我記得你,你的母親在池照替言氏看院子,她病已好了,不需要擔心。」
段竹翕雙唇微啟,他訝於言梔對自己記憶的最深之處,卻是病母,心中一陣酸澀,探問道:「恩人,那你可還記得我的名字?」
言梔惶邃不安,訕笑低頭,道:「我大抵是記得的,只是要再想想,我記得你的臉,你的事。」
「我姓段。」段竹翕苦楚一笑,牽過言梔的手,與他順著十二孔橋的方向走。
言梔恍然道:「段竹翕,你是段竹翕,你要帶我去哪兒?」
「一會你便知道了。」段竹翕道,和言梔並肩走著,言梔有些牴觸,不知從何而來,只是本能向他遠離,「日頭毒辣,只是不願曬傷了言公子,受了暑熱,回頭更是湯藥不斷了。」
言梔變了神情,乖順向他靠近。
從前多驕縱乖張,對自己多麼跋扈,段竹翕盯著言梔低垂眼眸,只覺恍若隔世。
「到了,瞧瞧,還熟悉這個地方嗎?」段竹翕駐足道,他們走了不久,卻繞了遠路,為的便是不被林隨意等人尋到。
言梔擡起頭仰望,報恩塔映入眼帘,還聽得郎朗書聲,他不由睜大了雙眼。
「舉子們在此學書,今年是第一年,故而人少些,大朝會後便要廣開學堂,來年,這報恩塔將三層坐滿,天下百姓有才者皆可學於期間,報恩塔便如青雲梯,寒門亦可一瞰江山,這是你的願望,快要實現了。」段竹翕的目光猶如飛燕,展翅滑向天際。
言梔微笑道:「不過隨口一提,江潛記在了心上,皇帝也陪他胡鬧。」
「不是胡鬧。」段竹翕道,看著言梔,卻又不免輕嘆一聲。
「怎麼了?」言梔惑道。
段竹翕收回目光,避開此節,道:「你可還記得,後日便是大朝會,你要在這報恩塔頂指引舞姬,她們一時失去了徐辭盈、祁施微兩個教頭,難免會亂方寸。」
「我記得。」言梔險些忘了此事。
「跟我來,我帶你瞧瞧。」段竹翕並未等待言梔回答,自顧邁進塔中,講學的先生沖他一禮,繼續傳道受業,言梔忖了片刻,也趕忙跟上。
千萬不能壞了大事。
報恩塔總共五層,卻建設極高,樓梯長了許多,言梔隨他登頂時已是汗水濡濕衣襟。
「抱、抱歉。」言梔喘著氣,意識到自己失態。
段竹翕沒有理睬,只是指了指不遠處,「那兒便是你要站的位置,沒有欄杆遮擋,舞姬們看得清你的身形,不過......你可要小心些,莫要墜下樓去。」
言梔默默向前,站定問:「是這嗎?」他望了眼樓下,雙腿有些虛軟,才想起自己曾是仙人,最不怕的便是高。
「對,那時是晚上,周圍又無火燭,更得小心些。」段竹翕停頓片刻,卻又意味深長道:「不過,曾有傳言,說徐辭盈自戕前曾登上報恩塔,在此處俯瞰裕都景色,到了夜中,恍惚間卻瞧見趙醒身影。」
「我站的這裡嗎?」言梔提起興致,側耳傾聽。
「正是。」段竹翕溫笑道:「百姓說就因此處是裕都城中至高之處,手可摘星辰,離天不過三尺距離,想見的人,想聽的話,都能見到、聽到。大抵是趙醒路上無趣,與徐辭盈相約黃泉了。」
言梔怔忡片刻,點了點頭。
見他微微向前傾過身子,段竹翕伸手將他帶回身側,「小心,這不過都是百姓茶前飯後的閒言罷了,信不得,記住了位置便好,我們趕緊下去,此處炎熱至極,莫要染了暑熱。」
言梔跟隨段竹翕回去,一路上心不在焉,段竹翕發問,他也有意無意回答,段竹翕倒也不惱,送他回到了十二孔橋前便於他告別,轉身登上一駕雙轅馬車,向皇宮方向駛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