稚兒
2024-09-14 12:42:16
作者: 為衣山人
稚兒
花樾奉命穿梭在巴彥城中,她本有著邊疆血液,因此混跡人群顯得並不出奇,草原上的話依稀還記得幾句,勉強能夠交流,像是個足不出戶的小姐,羞與旁人語。
她已然在這座春樓旁觀察了數日,算著時辰,正是兩方鬆懈之時,遠遠眺見守衛撒了懶,她換上清涼衣裝,攜著一位男子進了春樓,竟無一人阻攔。
而這位男子正是自留州趕回的孫澄音。
留州人在巴彥並不稀奇,何況孫澄音樣貌舉止皆孟浪,倒像是春樓常客,夜夜尋歡的浪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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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旁人不曉得,那老鴇怎會不認得?你並非這樓中女子,我也是扮作常客。」孫澄音壓低聲音,他並非頭一回,也曾混跡裕都的秦樓楚館,只是如今卻心中不安。
花樾清了清嗓子,悄聲道:「裡頭人多,誰樂意瞧你,只要不盯著看,無人發現端倪。」
孫澄音默默頷首,四下顧盼,道:「這裡頭這麼多小廝雜役,都是半大的孩子,你可認得要找的是何人?」
「他不在前頭招呼,在後院,灑掃院子。」花樾胸有成竹。
孫澄音還是沒忍住多瞧了幾眼,手臂淤青的稚子,眸光黯淡的孩童,笑容諂媚的少年為客人倒一杯酒,倒是讓人瞧著心中直發酸。花樾少時流浪,這樣的場面也算見慣了。
「若能將這些孩子都救出去......罷了,玩笑話,我瞧著他們就想起留州的那些街坊,孩子們在小巷裡撒了歡的跑。」孫澄音道。
「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,」花樾說完,心中略有愧赧,小聲道,「連年戰亂,蒼天無情,能活著就已經足夠,吃苦、受辱,這些都無足輕重。」
孫澄音微微嘆息,一個女子正瞟見他嘆息,以為花樾伺候不周,正欲上前時花樾將手指抵在孫澄音唇邊,說些曖昧話,甜膩至極。
「走了。」孫澄音喉結上下滾動,耳廓燒得通紅。
花樾一轉身,拉他躲進一間廂房,合上了門,「弄些動靜出來,免得旁人懷疑。」
「不必,外頭鑼鼓喧天的,弄出來他們也聽不見。」孫澄音走近她身旁,順著花樾所指望去。一個稚兒衣衫襤褸,正弓著背洗著衣衫,雙手搓得通紅。
「就是那個孩子,仔細些,左右廂房裡都有暗衛,庭院裡頭那個打水的涓人也是,總共六人,有把握嗎?」花樾探問道。
孫澄音沉了沉聲:「若是比力氣,區區六人不在話下,只恐怕暗處不止六人,我不能挽弓,不能打草驚蛇,如何能夠毫無動靜地將他帶出?」
花樾道:「江大人沒有吩咐其他,只要能帶出孩童,將他送去留州藏起來便可,什麼動靜不動靜的,他未曾吩咐。」
「你也倒是......恪盡職守。」孫澄音抱臂在胸,不禁扯了扯嘴角。
花樾對地形已然十分熟悉,道:「一炷香後,最美麗的姑娘會出來跳舞,那會兒人聲鼎沸,最是熱鬧,我們在那時動手,然後帶上孩子,看見那個狗洞了嗎?我們從那出去。」
「你要......鑽狗洞?」孫澄音遲疑道,「那些人分分鐘把我們射成簍子。」
「你不是說拼力氣,五六個人不在話下麼?殺了他們,在旁人趕來的空檔逃走。」花樾獨來獨往慣了,頭一回與人合作,倒沒了主意。
孫澄音暗嘆一氣,四下逡巡,「你帶著孩子偷去那處矮牆,我斷後。」
「能行麼?」花樾疑道。
「不行也得行,朔北一戰,幾萬個傀儡都殺不死我,如今還怕這幾個小嘍囉?」孫澄音轉了轉手腕,嘴上說著硬氣話,可自離開朔北,他與祁燕嬋日日枯坐井旁,早已沒了生氣。
花樾望他一眼,默默點頭。
此時,呼延臻正在城頭上望氣,江潛坐在圈椅中,闔眸曬著日光,內心卻是無論如何也不得平靜。
巫醫來報,今日可獻上粗製丹藥,二人始終放心不下,早早在此等候。
「不必心焦,你的傷可好些了?」呼延臻回眸望江潛。
雖不曾傷筋動骨,但戚筠下手極為狠辣,藥連著上了四五日方見好轉,「無妨,不礙事。」江潛未曾將此放在心上,只巴不得拿上丹藥,迅速打馬回京。
「殿下......」巫醫被士兵帶上城頭,伏身在地,「此人形跡可疑,卻又自稱是前來送藥的巫醫,屬下拿捏不准,便將他提了上來。」
呼延臻垂眸睨了眼,道:「戚筠怎麼不來?」
江潛此時也睜開眼,直接接過他高舉著的錦盒,打開查看。
「戚、戚先生讓屬下代為獻藥,說今日將軍設宴,邀他前去喝酒助興......」巫醫說道。
江潛察覺端倪,溫言道:「既如此,為何顫抖不止?你是殿下篤信之人,若是背信棄義,今日便令你人頭落地。」
巫醫頓時鉗口,在地上重重磕了兩個響頭,呼延臻聽得厭煩,彎刀挑起他的下巴,示意他全盤拖出。
「我、屬下日日監視戚先生,丹方也仔細瞧過了,草藥配比也並無差錯,只是今日丹成,屬下覺得、覺得......」
呼延臻皺眉道:「覺得什麼?故弄玄虛,照樣是死路一條!」
巫醫委頓在地,匍匐著不敢擡眸,「藥性!藥性不似丹方所書,雖無毒性,但藥效與平常丹藥無異......」
江潛僵直原地,時日不多了,此時萬不可出任何差錯。
「別急,手下看著戚筠做事,不會有差錯,」呼延臻取來丹藥嗅聞,果不其然,他索性捏碎丹藥,撂下錦盒,「還能如何呢?戚筠定是將丹藥帶出丹房了,將看守全部格殺,至於你......」
呼延臻居高臨下望著巫醫,彎刀飛快出鞘,在半空劃出一道血線,果真人頭落地。
江潛有些沉不住氣了,頻頻望向南方,那是巴彥城的方向,也是裕都的方向。
「莫急,先等花......」
「不急?你教我如何不急?」江潛反詰道,呼延臻的彎刀還在滴著血,他恨不得奪過將在場之人盡數格殺。
呼延臻怔忡片刻,忽聽橐橐腳步,才發覺巴彥城樓燃起炬火,「那些都是特木爾的人,花樾、花樾成了!」
定是花樾與孫澄音如約帶走了稚兒,巴彥城方才緊鎖城門,是為搜人。
見江潛目不轉睛盯著焰焰炬火,呼延臻寬慰道:「放心,你的人辦事從未出過差錯,如今我們有了籌碼,走吧,一起去大成宮,去討回你的東西。」
特木爾此時便在大成宮反覆踱步,戚筠落坐一旁烹茶,草原茶葉難得,特木爾素來飲酒,便將此賜予戚筠。
特木爾反反覆覆瞥他,「你倒還有心情烹茶!」
小茶爐上氣氛縈繞,戚筠款款跪在案前,「尚未搜出劫匪,大抵是劫匪已然逃離巴彥城中,若劫匪為財,將軍自不必擔心,若劫匪是為牽制將軍,當時不見殿下屍身,至少殿下也是安全無虞,將軍等著談籌碼便是。」
「呵,和呼延臻談籌碼麼?他巴不得殺他為快!」特木爾焦躁不安,一腳踹向茶案,熱湯撲灑一地,還在騰騰冒著煙。
他本以為戚筠會為此驚駭,雙膝一軟,激顫在地,卻不想他仍端坐,只是抽出帕子擦拭沾濕的衣袖。
「急什麼?」戚筠斜乜他一眼,冷冷道:「和你談籌碼的不會是呼延臻,是江潛,他一日得不到丹藥便一日不會殺那孩子。」
「你真不打算將丹藥給他?我可不想棄了這漢人,我要的是他為殿下謀!」特木爾叱道。
戚筠紋絲未動,半晌,一道聲線飄然:「我會給他,言梔不會死,你能得到他的忠心,只是不能便宜了他。我還有一尊傀儡,那是一切所制的都不能敵的,藏在蘇赫巴托的神山洞穴之中。」
那尊傀儡,他整整做了十八年,是借戚予之力,殺盡天下仇敵,用屍身堆砌而出血肉傀儡。
特木爾微眯雙眸,「你想殺他?」
戚筠在這一瞬對言梔的興趣消散殆盡,殺不了言梔,殺了江潛也是一樣,既他們同心,那痛苦亦然,總不能獨留自己陷於囹圄。
「江潛對您有所隱瞞,他不止文可謀天下,武功亦是超然,只是早已收刀入鞘,他並未對您坦誠,此番正好試試他的能耐,將軍,您要的是謀士,還是一隻隨時傷人性命的狼?」戚筠揚眉,笑意闌珊。
特木爾忖了片刻,似是深思熟慮,遂緩面色,「管他虎豹豺狼,拔了爪牙便是,看他還怎麼造次!」
晚霞逐雲,光灑進大成宮中,像似洶湧血浪。
卻也灑在花樾臉龐。她勒馬揚蹄,稚兒驚呼出聲,高馬打了個響鼻,她將孩子抱在懷中,遞給了孫澄音。
「帶他去留州!大人吩咐後再帶他回來。」花樾擦拭脖頸血跡,方才春樓纏鬥,差點要了她的性命,「我得回去復命,把丹藥帶給公子。」
「哇嗚嗚嗚!我不回去!」稚兒揮舞拳頭,打在孫澄音鼻上。
孫澄音抽痛一聲,「嘶——乖、乖!你快回去包紮!」
花樾點點頭,調轉馬頭,突然想起什麼似的,「孫澄音!小心他的脖子。」
孫澄音不解皺眉,垂首看去,稚兒的衣裳襤褸半敞著,鎖骨上鎖著鐵圈,周圍滿是血痂,觸目驚心。
「這是......我懂了。」孫澄音點點頭,為他收攏衣襟。
這不止是草原上的刑罰,他倆都曾聽聞,也曾見過,為奴者將鐵環鎖於鎖骨,主人家會綁上繩索,像是拉扯牲畜一般拉扯奴隸。
花樾的馬蹄聲逐漸向遠,孫澄音抱著孩童策馬,稚兒啜泣了一路,孫澄音終是不忍,放慢了馬蹄,卻喃喃著「向前看,要向前看。」
那晚祁燕嬋守在宅院中,孫澄音歸來時已是黑夜,她抱過雙眼腫得通紅的孩童,在月光下哼著小調,可算哄睡了他,而孫澄音也在二人的床榻上收拾出一個角落。
「委屈你照看他了,明日我為他打個小床。」孫澄音瞧著稚兒,眼光溫柔,就像瞧著自己的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