巴彥

2024-09-14 12:42:12 作者: 為衣山人

  巴彥

  

  翌日,呼延臻如約出現在了侍從所,江潛衣衫破爛,不得已易服,改換了草原裝扮。雖說如此,在人群中依舊極為顯眼。

  雨已然停了,馬蹄雜踏時,草葉軟爛沁出泥水飛濺,下裳沾滿泥點。呼延臻拍拍衣袖,輕嘆一聲:「還得乘車。」

  待馬車準備停當,江潛自顧登上,一言不發,憂心忡忡。

  「在想什麼?」呼延臻象徵性發問,不必想也曉得他所顧慮。

  「想到之前和他策馬鄉野間,也是濺了一身的泥。」江潛笑道,這是他重返草原的第一次展顏。

  呼延臻不知如何寬慰,只說道:「他會沒事的,我手下的人一直在配製解藥,不曾廢輟。」

  一句「多謝」哽在喉頭,始終無法道出,江潛偏移視線,只盯著無邊草原看,不久前還血浪翻湧,如今竟也被這片綠意吞沒得無影無蹤。

  逐漸草原中出現一條開闊大路,周圍星星點點散著帳子與矮房,有了城的意味,果真不久,前方城門屹立,白晝也燃起炬火,形似歧砂關的城門上刻著草原文字,想必這就是巴彥。

  「你是漢人模樣,我昨日尊你為賓已廣為人知,巴彥城裡頭的漢人屈指可數,你是生面孔,旁人不猜便知。」呼延臻先一步下車,引江潛下來。

  「王上親自攜客遊玩,我恐怕是愈加招人忌恨,要受千夫所指。」江潛乾澀一笑。

  「不,」呼延臻搖首,「巴彥城中無人識我,我也是頭一回來巴彥。」

  江潛側眸看他,呼延臻臉色暗淡,卻掠過一抹笑意,「爹娘不睦,我在草原東躲西藏,與牛羊為伴,稍長些,父王膝下無子方才尋我回宮,不久後便駕鶴西去了,之後的事你們都知道。」

  呼延臻環顧四周,商市繁華,建設華美,江潛雖著草原服飾,卻也頻頻遭人顧盼議論,見呼延臻臉色陰沉,江潛聽不懂草原話,左右也猜到些許,他並不關心世人如何咒罵自己,更何況是隔著家國之仇,情有可原。

  「他們在說什麼?」江潛試圖安撫。

  呼延臻嘴旁飛快閃過一絲笑意,訕道:「說新的王上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,不敢與齊國交戰,不如先王驍勇,也不如呼延灼果敢,他們生怕擁錯了王。」

  「以草原情形,除非有強援聯手,否則絕非齊軍對手。」江潛如此說道,呼延臻又何嘗不知?

  「不能再打仗了,不能再死人了。」呼延臻心中一軟,喃喃些天真卻真摯的話來。

  恍惚間,一道影晃過江潛視線,餘光暗記方向,身影轉瞬消逝,江潛也瞭然於心,他順著影子消逝方向指去,「那兒瞧著繁華,是做什麼的?」

  呼延臻順而遠眺,眯眼瞧著那招牌字樣,忽地臉色一陣緋紅,支支吾吾道:「這、那,那是、是蘭香舫。」

  「蘭香舫?」江潛疑道,瞬息明了,「你是說,那兒是同蘭香舫一樣的地方?」

  呼延臻支支吾吾不敢擡頭,垂首掩飾臉頰緋紅。誰知小腹遽然受到一擊,不輕不重,卻讓人心驚,一位老嫗衣著襤褸,噙著淚沖其喃喃。

  呼延臻聽後臉色凝重,與其交談片刻將目光投向江潛,道:「這老婦的兒子前不久參戰,朔北那一戰,沒有回來,你是漢人,想向你打聽打聽,她兒子同你一般的身量,棕黃色的頭髮,你可曾見過?」

  隨即呼延臻做了個口型,沒有出聲:「騙她幾句。」

  江潛立刻會意,佯裝思忖道:「朔北一戰許多士兵向東逃亡,彙編至留州軍裡頭了。」

  老嫗錯愕搖頭,望向呼延臻以示求助,她煞白的臉龐上刻著兩道淚痕。呼延臻將江潛所說的一五一十告訴她,老嫗雙手顫抖,淚水狂涌時不忘向二人低頭行禮。

  見老嫗離去,呼延臻重現頹喪,低語道:「所以我才不想打仗。」

  「巴彥城很熱鬧,市集繁茂,雖不成規模,但一應俱全,有你在,巴彥會比裕都繁盛的。」江潛顧左右而言他。

  「但願如此。」呼延臻說道,「所以你願意留在巴彥麼?待言梔痊癒,萬世太平。」他灼灼的目光在陽光輝映下更顯鋒芒,也愈加堅定。

  江潛卻溫笑一聲:「你也說了,待言梔痊癒,萬世太平。」

  「若你能確認戚筠有本事制出解藥,我便有辦法讓他交出配方、丹藥,昨日我想了一夜,聽了一夜的雨,終於想通了一件事,」呼延臻在此停頓,似是不願道明,轉而說道,「方才那道身影是花樾的吧?」

  「瞞不過你,」江潛方才暗示正是此意,「花樾出生西北,混入巴彥城並不惹眼,青樓里遺孤棄兒最多,便讓她先留意此處。」

  「父王當真有遺孤在外?呵,險些忘了,我同那遺孤命運相似,只不過回來的略早些罷了。」呼延臻嘲道,見日頭微微偏西,說道:「今日設宴,是戰後頭一回見特木爾與一眾大臣,戚筠也會來,待宴席將末時,我會派人來引你入殿。」

  江潛眼眸一亮,迅速點頭。

  黃昏,草原上點燃篝火,皇城熠熠生輝,一行人馬不停蹄護送呼延臻回宮,在侍從所與江潛分道揚鑣。宮內已然響起舞樂,特木爾大馬金刀坐在宴席之上,卻並未染指王座。

  呼延臻來到殿中時,戚筠正端著酒盞給特木爾餵酒喝,意態沾染情絲,極盡諂媚,呼延臻遠遠瞭見登時泛起一陣惡寒。

  特木爾察覺來者,擦淨下顎紫紅酒液,從曖昧迷離中掙脫出,一雙眼重現戾色。呼延臻並未走向王座,而是與他相對,坐在了王座之右。

  「我們草原的大人,王子殿下,何不上座?」特木爾不曾跪拜呼延臻,並不承認這個新上任的王。

  呼延臻卻也不惱,自顧悠閒剔起了桌上羊肉,「大人是草原上最驍勇善戰的將軍,麾下兵卒牧民無數,統領王庭近乎一半的兵權,您才是大人,您才該上座,早知今日,父王便該早早賜姓與你,何不稱呼延呢?」

  特木爾登時變了顏色,冷冷道:「我所效忠的,只有呼延灼大人。」

  彎刀挑起一片羊肉,呼延臻送入口中細細品味,忖道:「呼延灼倒也算個人物,能讓你效忠於他,只是特木爾,草原疲乏至極了,這牛羊可是來年的命,你還要為了那早已駕鶴西去的呼延灼與我大動干戈麼?」

  「你這是何意?」特木爾微微眯起了眼,呼延臻難得直言不諱,倒讓他起了疑心。

  戚筠在他身旁悄聲提醒:「恐怕有詐。」

  呼延臻將二人的一舉一動皆收入眼底,輕笑一聲道:「詐?我累了,草原的牧民也累了,大火將朔北燒成灰燼,戰火深入伊氏草原,縱然是富庶無比的巴彥城,富商也無不膽戰心驚。」

  「你待如何?」特木爾皺起眉,聲嗓沉雄。

  呼延臻道:「收起你的刀,調走你的兵,你我分而治之,待草原恢復生機,再戰不遲!」

  「分而治之?」特木爾仿佛聽見了什麼笑話,忍俊不禁道:「小子想得倒美,分而治之以何為界?休養生息又需幾年幾月?這不是你輕飄飄一句話便可簡單了事的。」

  「父王在世時也曾與呼延灼分而治之,左右不過十年前的事,依舊是以烏爾圖為界,烏恩奇,不,呼延灼便在東邊治理多年,都過了十多年的安生日子,如今又有何不可?」呼延臻意味深長道。

  特木爾表情詭譎,面目深沉,他深知從前呼延灼與先王分而治之的合約,看似留得一方淨土,實則草原依舊是先王獨尊,呼延灼如同過街老鼠般在東方輾轉了十多載方才尋得此番良機。

  戚筠看透二人心思,代為答道:「這個交易於將軍而言可是並無益處啊,王子殿下,您若要交易,可要拿出些誠意來。」

  呼延臻款然道:「這可不是交易,你們可想清楚了,如今草原元氣大傷,鷸蚌相爭,漁翁為誰?你我內戰,得利者為誰?覆巢豈有完卵,伊氏草原與漢人周旋已久,曾為啟國手下敗將,啟國亡了才幾年,又想做魏齊藩國?」

  「大義凜然,不過是說得好聽罷了,戰火卷席朔北,大齊如今也是殘損之師,又有什麼能耐插手草原之事?」戚筠道。

  「蠢貨,」呼延臻嘲道,「趙醒與祁氏乃皇族異己!被褚殿卿打得屁滾尿流的日子忘記了,他的兒子如今也能獨當一面,南厲已無戰亂,兵權可牢牢抓在皇帝手中,他想放權,豈不是十個趙氏爭著與你一戰?」

  見特木爾不說話,呼延臻乘勝追擊道:「實不相瞞,魏籍登基不久便派使者與我相見。」

  「什麼?」草原雖早有傳聞,但特木爾始終以為此為呼延臻刻意捏造。

  「若要以王庭跪而臣服為代價,你我內戰,魏籍到底會支援何方?他可是連你的名字也記不住。」呼延臻輕蔑道。

  特木爾儼然是坐不住了,眼神四周逡巡,直到戚筠按住他的手臂,淡淡道:「將軍從不畏戰,縱然大齊馳援也需耗費半月,何況將軍手握民心,兵力強盛,我的傀儡軍戰力如何將軍有目共睹,何懼?」

  特木爾聽他此言,穩了穩心神,重新恢復色彩,正欲回答卻見呼延臻起身。

  「既是合作,我也拿出誠意來,有一個禮物要送給將軍,將軍不妨見了再做決定。」呼延臻笑意依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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