恍惚

2024-09-14 12:42:07 作者: 為衣山人

  恍惚

  再睜眼時言梔感到一陣眩暈,頭頂溫溫熱熱,他略有些悵然,吸氣穩住心神,下意識摸了摸額頭卻揪著貍奴尾巴,軟酪窩在他的頭頂。

  

  「喵——」軟酪蹭著言梔的脖頸跳下床榻,林隨意跪坐榻邊小憩,單手撐著下巴,腦袋不停往下墜。

  言梔扯著毾翻了個身,喉嚨乾燥無比,「林、林,咳咳。」

  林隨意猛地彈起身,拉起言梔的手一探脈象,見他尚且平穩,嘆息著為他斟了杯水,「慢些喝。」

  言梔呷了兩口便體力不支,又倒回榻上,林隨意為他掩了被角,卻又被言梔猛然抓住了手腕,「有江潛消息了嗎?」言梔迷濛的雙瞳中乍然閃起光亮。

  「你且躺好,這病最忌諱大喜大悲。」林隨意耐心將他冰涼雙手塞回褥中。

  「那便是沒有。」言梔瞬息落寞下去,一時頭疼難忍。

  林隨意也極為疲乏了,他坐在榻沿和緩道:「花樾已經動身去北邊了,昨日便去了,她的能力你清楚,定會將消息帶回來的。」

  「花樾?花樾是......」言梔苦思冥想,額上神經抽痛不已,「想起來了,嗯,我放心她,是不是沒關窗?好冷。」

  林隨意環顧四闃,窗子嚴嚴實實合著,望著榻上還是冬日裝束的言梔,心下一陣悽惶,卻依舊笑道:「我為你去取一條抹額來,定是之前受傷落下的病根。」說著,他起身打開螺鈿櫃,問道:「你想要哪一條?這都是江潛以往買下的,是要月白色攢珠的,還是這條水綠的?將門關緊,別把風帶進來。」

  方推門而入的戚予趕忙又將門合攏,他背抵著門脫下外袍,不敢帶進一絲寒氣進去,雖說外頭已然夏日。

  「都行,」言梔望了眼外頭,隔著窗只瞧見竹影,「都夏日了,怎麼還這麼冷,比朔北還冷。」

  戚予接過抹額為言梔戴上,笑道:「這天氣怪得很,雖說是六月,但夜裡總歸是冷的,我方才出去也加了兩件衣裳,陰惻惻的。」

  「更何況你昨日嘔了血,肯定畏寒,無妨,看我妙手回春,定還你個康健身子!」林隨意笑著附和。

  言梔曉得他倆是在哄自己愉悅,彎彎嘴角,順勢道:「我感覺好多了,比以往都好。」他仰著脖子,感到周圍的寒風息了,「陸相宜呢?自那以後便沒來過?雲歲騖呢,他可還守著院子?」

  戚予正要說話,卻被林隨意先行搶下,道:「他近日忙著搬家事宜,諸事冗雜,沒來倒是情理之中,至於那姓雲的,前日我還與他打了照面,他倒也是直言不諱,問我府上來的新人是誰?」

  言梔側了側身子,笑問:「爹?」

  林隨意輕笑道:「好在將軍瞧著足夠年輕,我便說是你嫡親的舅舅,未曾娶妻,之前在池照照料家業,聽說你病了,來伺候你的。」

  戚予卻道:「足夠年輕?那你便該說我是他的哥哥,嫡親的表哥。」

  「這不江潛已經當他表哥了嘛。」林隨意嘟囔道。

  「舅舅?他信了?肯定不信。」言梔忍俊不禁。

  林隨意脫口道:「事到如今,信不信的隨他去了,莫管這些。」

  「叩叩。」兩聲清脆的敲門聲響起,戚予驚覺起來,握緊了桌上的懸池刀,「誰?」

  「主子,外頭來了兩位大人,像是宮中來的貴人,說陛下請您過去說話。」管家的聲音幽幽傳來。

  「現在?陛下不知道言大人尚在病中麼?」林隨意瞧了眼滴漏,如今已是夜幕籠罩,掌燈時分了。

  言梔卻揮了揮手,撐起身子問道:「貴人是誰?請進來吧。」管家答了聲好,便跑去引客,戚予輕嘆一聲迴避,坐在屏風後頭壓低氣息,只留林隨意在外頭伺候。

  「令使大人,別來無恙。」來者是鄭德張,身後跟著的是小夏子,馮詮之徒,在瞧見言梔裝束後不由一愣,他們二人皆已穿著薄薄短衫了。

  「貴人來了,陛下有何吩咐?」言梔握拳輕咳,臉色慘白,「給大人賠罪,仔細別沾了病氣。」

  鄭德張見他身型單薄,羸弱孤寂,心弦不由觸動,說話也不由得恭敬起來:「令使病的不輕,只是陛下如今急昭,並未說明事由,勞請您走一趟了。」

  言梔輕微頷首,並不願為難二人,只叫林隨意幫他穿衣,鄭德張暫且迴避,退出屋外,沖身旁伺候的小黃門罵道:「沒聽說言大人抱恙麼?將馬車套嚴實些,他可聖眷正濃,傷了貴人玉體你這顆腦袋都不夠賠罪的!」

  「滑頭。」林隨意聽見外頭動靜不禁罵道,將披風整理好,又往他手心塞了瓷瓶,「別耽擱太久,若是難受便吃下一粒,我不阻你,你早些回來。」

  言梔笑著點點頭,隨即冒著風出去,不由打了個寒戰,突然一雙手遮掩在他額前,小夏子沖他訕笑兩聲,言梔回之微笑,「你師父可還好?」他勉強記起自己與小夏子的那一面之緣,是為東宮報信的時候。

  只可惜如今記憶逐漸受病痛剝落,言梔強迫自己想起身邊的每一個人。

  「師父......害,師父老了,體力大不如從前,御前已由鄭內侍伺候了,我也被師父推向御前伺候,也算是了卻他老人家的一樁心愿了,等大朝會結束,他便要告老回鄉啦,他也是池照出生,說來與您還是老鄉呢。」小夏子扶著言梔出去,碎語說著。

  馬車被套的嚴嚴實實,言梔只瞧了一眼便自顧登上,迷迷糊糊聽著馬蹄聲響,踏破城中靜謐,他仰靠著閉眼小憩。

  「言令使,您跟著咱家進去。」鄭德張伸出手,讓言梔借力下車。

  晚風冰涼,拂過胸口,言梔瞧見宮燈一路燒去了明德殿,望了眼鄭德張的背影,在心中罵了句狗日的閹豎。明德殿為言梔留著門呢,魏籍還在批摺子,許鏡蕊在一旁研墨,好似個沒有情緒的人偶。

  而一旁坐著段竹翕,他正抄寫什麼,言梔餘光掃了眼,才想起前不久的邸報上,說他已被除為翰林,是魏籍欽點的編修。

  「你瘦了,不必跪,坐寡人身旁。」魏籍略擡了一眼,言梔與雲歲騖所上奏的模樣如出一轍,看著像是病入膏肓,時日無多,「鄭德張,奉茶。」

  「不必,」言梔拒道:「臣近日所飲湯藥苦不堪言,早已沒了味覺,莫要糟蹋陛下的好茶。」

  「這是池照進貢的新茶,你家鄉來的,不嘗嘗麼?」魏籍端起茶碗向他示意,見他如今模樣,不由心中也酸澀幾分。他們本不至於此。

  言梔一聽這話,不由笑出聲來,睨了眼高位之人,「陛下自可說服自己,可言梔心裡清楚自己的家鄉在哪,有沒有也成了一個問題。陛下今日有何吩咐?」

  魏籍倒抽一口涼氣,他沒變,自己卻一度恍惚言梔早已乖順。

  「朝會將至,徐辭盈撒手人寰了,教坊的一切事務無人料理,先前你為朝會編寫舞樂,一切可準備妥當了?」魏籍按部就班道,大殿響起合起奏摺的脆響。

  言梔略顯驚愕,旋即微笑道:「嗯,臣記得此事,只是病中不曾去過教坊,不過教坊裡頭的姑娘們都是極好的,她們能記得那些舞樂,不會出錯。」

  「言令使倒是比那些個樂妓還要肯定,妾也曾與那些官宦小姐們一同參加朝會,以往報恩塔並未建成,那些教頭們就在塔上遙遙指點朝會歌妓舞姬們,她們能瞧見教頭的動作,背著貴人們也不曾被發覺過一回,妾聽說原本那徐辭盈也將登臨塔上。」許鏡蕊許久不開腔,此時倒說得痛快。

  言梔目光森冷,凝視著她糾正道:「她們不是樂妓,都是各自懷璧,大朝會缺一不可的人。」

  魏籍揉了揉眉心,「此番是寡人登基後的第一次大朝會,萬不可出絲毫紕漏,令使便當做收拾殘局,替徐辭盈登一次報恩塔吧,此後報恩塔為士卒舉子所用,便再沒機會登上了。」

  言梔波瀾不興,目光沉靜,點頭答應。

  這樁事不方便搬上檯面,在朝廷上可以提起,老臣們總覺有傷風化,況且言梔多日未朝,因此特令生怕落人口舌,魏籍因著情面,將他深夜召入宮中,也為著那一絲私心,依舊忍不住試探。

  鄭德張送走言梔,小夏子為魏籍添置茶水,瞟了眼陛下神色,笑道:「陛下果真神武,從前總聽師父說,裕都城中新來的言公子最是乖張,憑著他那丞相兄長,平日與謝疏林廝混,與老臣爭執,如今他倒肯乖乖聽命於陛下了。」

  魏籍斂容道:「你師父說得沒錯,他確實乖張,但寡人與他恩怨糾葛,一時是道不明的了。」魏籍想起初見那夜言梔喚他「淵渟」,上一回還是十二年前,言傾瀾方給他取字的時候。

  言梔與言傾瀾一點也不像,但性子卻是如出一轍的執拗。

  「那陛下此番命他調理教坊,他不會有所芥蒂吧。」小夏子打著虛問道。

  「芥蒂?」魏籍擱筆輕笑,看向段竹翕,問:「若是你,可會心懷芥蒂?」

  段竹翕呼吸微滯,卻也恭敬回道:「陛下多慮,臣草莽出身,在臣眼中,教習樂人與清談無異。」

  「清談?」魏籍一揚眉,漾開笑意:「也虧你想得出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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