躊躇

2024-09-14 12:42:06 作者: 為衣山人

  躊躇

  「師、師父?」陸相宜不可置信,碎云云游四海尚不足半年,如今乍然出現眼前,一時間悲喜湧上心頭,但依舊謹慎不前。

  

  「你打算一直站在外頭淋雨?」孟黎書低眸望著火燭。

  眼下已是寅時,院子空蕩蕩,二人的交談顯得格外清晰。

  陸相宜鑽進屋子,脫了潮濕外袍,反覆擦拭著濡濕的頭髮,忖著碎雲來此何意。

  「師父雲遊歸來,此番休憩裕都,還要再走嗎?」陸相宜問道,他放下巾子想去為他倒茶,卻發覺新居尚未添置茶具,就是連一隻杯盞也無。

  碎雲看穿他的窘迫,笑道:「無妨,為師深夜來此本就是叨擾至極,只是這夜已深,沒多少時辰便要拂曉,白日裡再回笠山。」

  「師父不回大相國寺,卻要回笠山?」陸相宜為他拉開椅子,火燭如同惺忪睡眼,疲倦閃爍。

  孟黎書道:「有何不同?」

  陸相宜沒忍住問道:「師父是不是一早便知淨明就是謝之悌?」

  孟黎書點頭不語。

  「那師父為何不一早告訴......」

  「那日他一身縞素,滿身血污,爬到了歸園前重重磕了個頭便倒在雨中,為師沒興趣參與朝中鬥爭,是他抓住我的腿,求著要上笠山。」孟黎書打斷道,直言不諱,「他要看謝聞枝安然長大,又想大隱隱於市,便只有剃度出家這一條路子,我不知道他在籌謀些什麼,謝家的事,又怎輪得到外人去管?」

  現在輪到陸相宜不說話了,火燭越發暗淡,孟黎書執起剪子剪落燈花。

  「為師從朔北回來,在邊境聽見了江潛的消息,說他起初遊蕩草原,後來被人抓了去,如今看押牢獄中,受盡折辱。」孟黎書舔了舔乾裂嘴唇,好似在說一個素昧平生之人。

  陸相宜怔忡,不久便恍然:「言梔近日心神不寧,瞧著像是生了病,原是因此,他怎麼不告訴我......」

  「告訴你?」孟黎書好像聽了什麼笑話,不由嗤笑道:「他和江潛在朔北這麼多月,死傷無數,江潛雖受困草原,也算是茍活於世,安然回都的只有言梔一人,殊不知他們二人在朔北做了什麼勾當,說不準,趙醒與謝聞枝的死也與他們有關。」

  陸相宜迅速擡眸,凝視著神情陰鷙的孟黎書。

  「怎麼,你不信?草原都已傳遍了,否則以他治世之才,呼延臻又為何將他囚禁?」孟黎書揚眉道。

  「師父,你從前不是這樣的。」陸相宜依舊凝視,喉舌卻逐漸厚重,「呼延臻絕不可能囚禁江潛,囚禁他的只有旁人,言梔不會傷害謝聞枝,他們同僚情誼,他們傾蓋如故,江潛與他更是惺惺相惜。」

  「昏言悖語,荒唐至極。」孟黎書冷笑。

  陸相宜覺得眼前之人不再是從前之人,陌生不堪,一刻也難以停留便道:「師父今日來此,恐怕還有別的意圖吧。」

  孟黎書淡淡道:「你今日見過何汝良了?」

  「您知道了?」陸相宜壓下訝異神色,垂首笑道:「是了,您是國師,是謫仙人,自然是神機妙算,徒兒做什麼都瞞不過您。」

  孟黎書無心與他爭執,神情依舊威嚴,「何汝良既說流言是他擴散的,那你還有什麼可查的?」

  「揪出背後之人,將其繩之以法。」陸相宜嚴肅道,他捏緊拳頭,指甲嵌入皮肉。

  「然後呢?謠言並非憑空而出,抓住傳播之人,也無法使人心回到從前。」孟黎書鬆了眉頭,漫不經心道,「你還是孩子嗎?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公道?」

  陸相宜開始發顫,他腦海中又浮現出謝聞枝的遺容,他無法保持平穩語調:「只要能昭雪,只要能沉冤昭雪、一切,一切都會有轉機,等江潛回來。」

  「江潛回不來了。」孟黎書湊近陸相宜,在他耳邊低語:「你幫師父一件事,師父幫你抓住背後之人,幫你沉冤昭雪!你我師徒多年,師父又怎會害你?」

  陸相宜猛然一抖,倏地看向他:「你怎麼幫我?不、我該怎麼幫你?」陸相宜曉得碎雲的本事,不必多問,忽地又搖了搖頭,自知被碎雲引誘,攥著衣角否定道:「感謝師父好意,但、但徒兒還想自己試試。」

  孟黎書深深嘆息,指節不耐地敲擊桌面,「你不會不知道何汝良的意圖吧?」

  「祖父?」陸相宜刻意迴避他的眼神,「我、我知道。」

  孟黎書卻擡起他的下巴緊緊捏著,冷笑道:「你不知道,我來告訴你,何汝良一生行商,門生子弟遍布整個大齊,卻依舊未能躋身皇商,商人輕賤,如若未能位列皇商,便更是低人一等!無論他如何兢兢業業,苦守家財,世家瞧不上他,官員貴胄玩弄於他,有錢又能如何?所以他便與魏籍交易,流言便是躋身皇商最好的敲門磚。」

  陸相宜透體生涼,眼神彷徨著不知看向何處,只一個勁顫抖。

  「背後之人便是何汝良,與他合作的是當今聖上,至於究其根本......你沒必要知道,師父自會為你一一除去。」孟黎書眼神軟了下來,緩緩鬆開手,溫言道:「不怕,何汝良還是疼你,畢竟你是他的孫兒,要不然豈會以身犯險,讓你莫要再查?在裕都做個富貴閒人有什麼不好。」

  「師父要我怎麼幫您?」陸相宜盯著孟黎書的臉,眼眶通紅,神情卻異常堅定。

  屋外起風嗚咽吹著,蠟燭燃盡了,屋內回歸黑暗。他們誰也看不清對方的臉。

  良久,聽得一聲嘆息,「師父修道多年,但卻礙於謫仙之身,重回仙班異常困難,需徒兒助力。」

  陸相宜嘲謔一笑,心中有了底,「師父要我的血,還是我的肉身?罷了,若有所需,你自便來取吧。」

  「乖徒兒,這麼多年,師父沒有白疼你。」孟黎書將他抱在懷中,如同最初拜師時,小小的陸相宜哭著上山,孟黎書也這般抱著他哄。

  「我只求一件事,師父,倘若我死,我想入歸園,和謝聞枝葬在一起。」陸相宜低聲道,他知道孟黎書不會同意。

  如其所料,黑暗中傳來孟黎書的聲音,「你們是最好的朋友,在一塊作伴也很好。」

  將要拂曉,孟黎書已然離去,而陸相宜被抱在圈椅中,執著一封信沉沉睡去,這是自謝宅尋得的信,上頭是謝聞枝此前的碎筆,也並未將信寄出。此後的每一個夜裡,陸相宜須得摸著那一行字跡方能沉睡。

  「若我罹難,喪祭儀物,毋用金玉。」

  那便讓自己做他的喪祭儀物。

  而此時孟黎書回到了笠山慈雲寺,卻從佛龕中請出了那尊月神像,重重一拜。

  「戚筠小兒借恭叔霖之身使戚予還魂,殿下,肉身已然安排停當,您再等等我。」拜完起身,孟黎書遙望一眼山下,裕都在晨光中甦醒,他算著時辰,該去給言梔送藥了。

  巳時,言府。

  言梔嘔著鮮血重重摔倒在地,他強撐著身子止不住嘔吐著,視線也跟著鮮紅模糊,小廝驚著扔了笤帚,忙跑去請林隨意。

  胸口劇烈收縮,呼吸不暢,侷促著咳出血沫,戚予忙將他抱在懷中,衝著管家吼道:「林大夫呢?快把門關了!」

  管家忙不疊跑去合上府門,卻被一隻手抵住,那人一襲青衣,不顧阻攔來到言梔身邊,從袖中抽出一支瓷瓶。

  林隨意此時也飛奔而來,急忙為言梔施針,勉強止住了咯血。

  「你、你是陳頤?」林隨意認得陳頤,他是言梔摯友,定然不會加害於他,便從他手中接過瓷瓶,放在鼻下嗅聞,確認藥性後便倒在手心餵給言梔。

  戚予按住林隨意手腕,神情戒備道:「陳頤?」

  「陳川之徒陳頤,我是言梔多年摯友,莫要疑我,當務之急是青笮的病。」陳頤道。

  林隨意一驚,擡眸看向陳頤,卻按住不發,見言梔劇烈的疼痛咳喘果真緩緩壓下,忙吩咐小廝去燒水,要為言梔擦拭血漬。

  「此地不宜久留,你趕緊回去,莫要被發現了。」林隨意沖陳頤說道,後者遙望了一眼榻上言梔,隨即頷首離去。

  「將軍,」林隨意叫住戚予,摘下言梔腕上串子,擦拭著道:「江潛還沒有消息嗎?」

  戚予長嘆一聲,搖了搖頭。

  「方才那人絕非陳頤,陳頤並不知道言梔小字,可藥卻沒有問題,當務之急讓他服下了,但得仔細盯著那人才是。」林隨意擦乾淨串上鮮血,又為言梔戴上。

  「好,我放心不下,方才便吩咐手下了。」戚予說道。

  林隨意頓了頓,忖道:「這個月,如若這個月還沒有江潛消息,便要用那個法子了,忘憂散一副副的吃,如今效果大減,言梔卻愈發健忘了,我恐怕......」

  「忘憂鎮定蠱蟲有著奇效,但卻讓人記憶大不如從前,更有甚者會因此忘卻前塵往事,」林隨意繼續說道,「血蠱本就兇險萬分,更何況他體內這隻乃是以血肉飼養數十載的,如若只是凡人肉胎,蠱毒恐怕難以轉移。」

  戚予近日四處奔走,卻找不著一人可用,便是找個身強健碩的死囚也沒有眉目,甚將主意打到了洛塵笑的頭上,卻被言梔一口否決,他情願死了也不肯旁人為他換命。

  「我再想想辦法......」戚予嘆道,見言梔睡得平穩,方才敢起身出去。

  而林隨意膽戰心驚,連配藥寫方子也不再回房,軀在言梔塌前,守著他寫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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