雲銷

2024-09-14 12:42:04 作者: 為衣山人

  雲銷

  王叔抱著貍奴,佯裝兇狠揮起手,又輕輕落下,順了順軟酪的毛,「是春天到了,貓兒也鬧人,四處亂竄的弄髒主人的衣裳,當真該打。」

  軟酪不吵不鬧,只瞧著言梔從寢屋去了書房,跳下懷抱守在門口。王叔搖搖頭,任由它去。

  言梔背抵門上,不由得眼前黑了一黑,略有些昏沉,擡眸時一隻手遞來一盞茶,那人聲音懶洋洋的,讓他飲茶解乏。言梔愣愣看了一眼,想起此人名諱,接過茶一口飲下。

  「你知道我的來意,言令使是聰明人。」那人坐在江潛的椅上,而言梔沒有說話,執燈燃起另一盞燈,讓這屋子見見光。

  半個時辰後,陸相宜從府邸馬廄一躍而上,偷入江府的動作已是熟稔至極,他本打算掩人耳目,從赭丘繞路而行,誰料受言梔責備一番,令他莫要擅作主張,為的便是讓雲歲騖的探子瞧見。

  

  書房燈還亮著,陸相宜滿腹牢騷憤恨在推開門的那一剎戛然而止,一股寒流自頂門沁入心底。

  陸相宜發了冷汗,強裝鎮定道:「祖父也在?您來了裕都何不派人告知一聲,孫兒都未曾準備......」

  「你近日忙得不可開交,區區小事,又何來叨擾的道理?」何汝良是鐵了心要瞞住了他,略略仰頭,示意陸相宜也坐。

  牆上幢幢跳動燭火的影子,陸相宜只覺得這晚風涼透了。

  「知道祖父人脈廣博,卻未曾想過竟也認識言公子,來裕都不願知會自家兒孫,倒願意叨擾旁人。」陸相宜虛笑道。

  「何大人與江潛曾有一面之緣,也是不久前剛到來的裕都,你也不是孩子時候了,祖父未見,還要吃味不成?」言梔擡眉給陸相宜遞了個眼神,略作解釋。

  陸相宜瞬息明白,順勢沉下頭,佯裝被看破了心思。

  何汝良卻道:「你從小長在陸氏門楣,不懂得何家規矩也便罷了,卻不想陸氏如此大族,也未曾教過你禮義廉恥,竟讓外人瞧笑話。」

  何家的「禮義廉恥」言梔是見識過了,刻骨難忘。

  陸相宜沉不住氣,直言道:「孫兒這幾日在裕都聽見了不少風言風語,謝聞枝與我一同長大,孫兒知曉他為人秉性,是如何也做不了側目旁觀這等涼薄之舉,便想還他一個清白,祖父是為此躲我不見麼?」

  何汝良清了清嗓子,執著杯盞端詳,「你從小心腸便軟,如若不為他奔走沉冤昭雪,那才是蹊蹺,如此,情理之中,我又為何躲你不見?你新居尚未妥當,今日在言府一聚,又怎知祖父不是為你而來?」

  「那祖父定是有話吩咐了,」陸相宜努力克制胸口波瀾,「我奔走多日,裕都諸多商鋪皆為何氏家業,手下人便宜行事,祖父定然也是知曉的吧。」

  何汝良輕笑一聲,道:「我知道你想問什麼,消息是我吩咐底下人散播的,但這都是權宜之計。」

  「權宜之計?什麼樣的權宜之計,為昭他人之雪須得先敗其名聲?」謝聞枝的一語一笑無不歷歷在目,陸相宜急張拘諸,險些紅了眼眶。

  「謝岷也曾是我舊友故交,又何須害他子孫?」何汝良沉下臉色,一雙鷹眼盯著陸相宜,見他一時無話,便繼續說道:「謝聞枝客死他鄉,死因如何誰說的都不算!朝廷中自有盼他死的人,將新帳舊帳推到死人頭上最為妥當,死人入了土,替罪便是他唯一的價值!僅憑你們兩個年歲總和不及半百的小孩,乳臭未乾,拿什麼和人家斗?讓他們點燃的火越演越烈才是對他們最大的懲罰!不受掌控的火,只需我一道風便能燎原,那時流言不受掌控,自然是破綻百出,不攻自破!」

  言梔聽著這冠冕堂皇話,執起杯啜飲,以便壓制胃中油然而生的噁心。

  何汝良瞥了眼言梔,重新坐定,道:「不管多大的火,自生自滅都是定數,流言不受掌控是變數,江潛活著也是變數,倘若有朝一日江潛歸來,一切也都逐水東流,謝聞枝照樣是探花出生,忠良之後。」

  「可如今江潛下落不明,不知生死......」陸相宜話剛脫口便後悔了,他小心翼翼望著言梔,見他杯沿抵著唇齒沒有動作,心中愧疚萬分。

  「是這樣的嗎,嗯?」何汝良與何啟章都有著與生俱來的陰鷙,餘光掃向言梔時,他不自覺發起了顫。

  言梔放下杯盞,語調平平:「花樾四處尋找他的蹤跡,聽說江潛被伊氏王庭帶走,呼延臻與我們相識,想來不會對他做出格之舉,只是歸期......便不必想了。」

  何汝良挑眉道:「不必想了?呼延氏得到江潛這個香餑餑早晚是要派上用場的,他可是一把利刃,不管是刺向誰都能引得血濺四方的利刃。」

  「他想款為旁著?」陸相宜登時清明。

  言梔卻陷入沉默。

  「言令使,你說呢?」何汝良目光緊咬言梔不放。

  言梔輕咳了幾聲,覺得口中有幾分咸腥,「大抵如此吧。」

  「當真?」陸相宜騰起身,撐著書案探首望他,眼中滿是欣喜期盼。

  「呼延臻不會害他,江潛、江潛也不會棄我們不顧,我尚在裕都,他放心不下,會回來的。」言梔說著心裡發虛,不敢對上陸相宜熾熱目光,微微偏過頭去。

  陸相宜只當他是感慨,緩緩坐回椅上,鼻尖酸楚不堪。

  「你這幾日且在府中住著,莫要再生事端,天色已晚,趕緊回去。」何汝良松松眉頭,一副疲憊模樣。

  陸相宜問道:「您呢?」

  何汝良沒有回答,臉色在幢幢燈影里顯得陰沉不堪,外頭淅淅瀝瀝飄起雨絲,陸相宜登時泄了氣,施了禮,離去前不忘瞧了眼言梔。

  他被圈在太師椅中,手腕無骨般搭著,頹憊得宛如風雨摧折的楊柳枝。

  陸相宜還想詢問言梔病情,卻見何汝良起身橫在二人中間,只好暗暗壓下,先行離去。

  「做的不錯,還算是聽話。」何汝良俯瞰言梔,見言梔沒有回答,不由獰笑一聲,「我何家的商隊遍布大江南北,在留州的既來信說瞧見過江潛,那便沒有假,只要你遵守諾言,我定會將人的下落一五一十全盤告知,如此共贏,豈不美哉?」

  言梔緩緩擡眸瞥了眼窗外,道:「外頭風雨愈發大了,此時不走,恐怕將沒有時機。」

  何汝良不屑一笑,「世家畏懼風雨藏於王謝檐下,何氏走遍大江南北方成富商巨賈,是因一早便知,時機偏偏就是藏在風雨中的。」

  外頭風雨凌厲,小廝為他撐開傘,又怕言梔受了風咳嗽,忙將門合上,何汝良笑他羸弱,撐傘獨自走在風雨中。

  「嘶——」

  何汝良掃了眼腳邊,被雨淋濕的貓兒沖他哈著氣,垂尾亮出尖牙,被踹開的一剎同時也抓傷男人腳腕,何汝良氣得伸手去抓,誰知貍奴早已不知去向,唯餘一人將臉憋得通紅,雨水滑落油紙傘,打濕半邊肩膀。

  陸相宜頂著雨水跑回新居,千文萬貫以為他近日住在陸府,便早早睡下了,好在萬貫起夜時聽見侷促叩門聲這才激靈著跑去開門。

  「少爺回來了!」萬貫推開門縫仔細瞧,見是陸相宜忙將他拉緊府中,「外頭這般大的雨,您也不帶把傘?我讓千文給您煮薑湯!」

  陸相宜搖搖頭,笑道:「不必!不必管我!」

  萬貫摸不著頭腦,只跟在陸相宜後頭牽出一抹笑來,道:「我瞧少爺嘴角掛著笑,是有喜事?」

  陸相宜駐足,恍若能聽見自己的呼吸,隨即莞爾頷首,「算是吧,事情總算有些眉目了。」

  「萬貫一早便明白,您這一路來走得艱辛,但好在總能轉危為安,柳暗花明,定是有神仙保佑!待此事了,您就在裕都當個富貴閒人,或者回松溪置辦個田舍,總之您去哪,萬貫便跟到哪。」萬貫傻呵呵笑著,撓了撓頭。

  陸相宜擡首望了望天,雲銷雨未霽,迷濛中瞧見月光,「要是他還在,想必也是他去哪,我也跟到哪,和小狗似的。」

  風雨中沒聽清陸相宜的話,萬貫只聽見陸相宜說小狗,便以為他在調笑自己,便笑著逗他開心,「萬貫就是您的小狗,汪汪!」

  陸相宜垂首輕笑,眼眶微微泛濕,佯裝平和笑道:「是,小狗快回去睡覺,少爺我要回房休息!」

  「得嘞!」萬貫小跑去廂房為他開門,卻見屋內一點燭火搖曳,「咦?」他不記得自己點過燈。

  陸相宜心中一緊,故作輕巧:「大抵是羅叔點的,他知道我今日回來,你快回去吧,不需跟著。」

  萬貫見他拿定了主意便不好置喙,只點點頭退下。陸相宜靠近屋子,透過窗瞧裡頭動靜,只見一個人影坐在案前同樣盯著他,嚇得自己向後退卻。

  裡頭人似乎也察覺出了動靜,只聽嘆息一聲,他秉燭向前將門推開,火燭照亮他的臉,陸相宜愣在原地,卻遲遲不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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