追封

2024-09-14 12:41:54 作者: 為衣山人

  追封

  白草三尺高,堪堪露出馬首,戚筠將馬拴在停馬柱旁,旋即推開一道院門,卷進一道蕭索的風。

  戚筠撿起缸中木瓢伺候花草,能在草原上開的花不多,眼前卻煞是可愛,他尚且養了幾頭牛羊,好似平常人家,從此與田舍煙火為伴。

  待他收拾停當,推開鎖緊的舍門,吱呀呀抖落木屑,夕陽自縫隙斜斜照落,攀爬至一雙履前,江潛鎖困刑架上,蓬亂的髮絲掩蓋面容,身上血痕未乾。

  「今兒個趕集晚了,沒什麼可買,只剩下一點野菜,加上昨日割的一塊肉,正好放個湯。」戚筠繞過刑架,自顧說著,門砰的一聲關上,他去生火。

  「暗嗎?草原開闊,天亮的時辰多些,此時裕都想必天已大暗,爹爹準備洗漱了吧。」戚筠喃喃,借著熱鍋的火點燃燭台,紅燭顫動的火光里勉強瞧見江潛面容,他正闔眼小憩,一言不發。

  戚筠常年漂泊在外,做菜手腳麻利,他蓋上木蓋,道:「過會兒,熟了便能吃了,你餓嗎?」

  江潛依舊不答。

  

  戚筠輕嘆一聲,負手佇立凝望著他,「我今日去了朔北,取道留州回的草原,外頭紛紛揚揚傳遍了,都道是你與謝聞枝通敵叛國,目的是圍殺趙氏,重創朔北,以待來日草原南下,鐵蹄便能輕易圈地,朔北三州便不再歸屬大齊,你聽聽,這像話麼?」

  他走進一步,擡起江潛下巴,道:「小民愚笨,刮什麼風便起哪邊浪,分明是漏洞百出,卻無一人為你陳情鳴冤,言梔一早便回了裕都,不也是棄你於不顧?如今相依為命的只有我倆。」

  江潛睜開深邃雙眸,多時不飲茶水嘴唇乾裂,沒有血色,他乾澀開口:「我已為你脫罪,解藥呢?」

  「什麼解藥,我愚鈍,不知你在說什麼。」戚筠微笑著轉身打開木蓋,菜湯味濃。

  江潛神色一振,仰起頭直勾勾地盯著他。

  「你這樣瞧著我,倒令我脊背發毛,要打寒戰。」戚筠譏誚道,「如今,我是喪家之犬,你是害群之馬,既不受世道待見,何不攜手共謀事業?屆時飛升也好,舉兵攻入裕都也好,不都比如今好上千倍萬倍?你有什麼想不通的?」

  戚筠將湯盛出舀進木碗,他急忙安放桌上,燙的連忙捂耳朵。

  見江潛復又闔上了眸,戚筠倒也不惱,跳著到他面前彎腰側首。

  「到那時,我也可以像如今這般為你洗手作羹湯,你睜開眼,瞧瞧我。」戚筠莞爾,捧起江潛的臉。

  發梢還垂著痛苦殘餘的汗珠,無奈睜開雙眼。

  戚筠瞧著江潛灰暗的眸,語氣出乎意料的溫柔繾綣,「你瞧瞧我是誰?你不喜歡戚筠,我便是戚懸衡,我是言梔,是你的言青笮,你瞧瞧我是不是他的模樣?」

  江潛停頓片刻,盯著他看,須臾冷哼謔笑,「你?騙得了世人卻唯獨騙不了我,你與他相距實在太遠。」

  「我為你改。」戚筠神色不虞,耐著性子道。

  江潛不出聲了,再次閉上眼假寐,不再搭理,戚筠猛踹刑架,將菜湯盡數打翻奪門而出,木碗打落在地骨碌碌滾了幾圈,復而萬籟俱寂,除卻江潛的呼吸聲。

  褚玄暉抓著籠頭牽繩登上馬,急切似的強拽幾下。

  藺陽在城門等候,瞧見褚玄暉便趕忙策馬向前,二人馬上行禮。

  「來不及恭賀藺大人榮升。」褚玄暉此番進京是受褚殿卿之命進京恭賀魏籍初登大寶,其中意味百轉千回。

  藺陽受封光祿卿,統管禁軍,雲歲騖因軍功受封校尉,實則依舊為侯官,朝中官員洗血大半。

  「多謝,前不久陛下還與我念叨著褚將軍,尋思著借萬國來朝,請梁國公進宮一敘舊情,未曾想國公爺與陛下心有靈犀,讓將軍先來一步。」藺陽如今也學會了官腔,不再是莽撞的脾性。

  褚玄暉道:「父親年事已高,長姐之事常使父親垂淚,如今是不大好再長途跋涉了,如今托我進京也是情非得已,來前整整叮囑了好幾個時辰。」

  藺陽由此想起了還在東宮時的褚良娣,褚嫻一人之下,為魏籍打理後院,雖說是個驕縱歡脫的,但帳務卻打理的井井有條。他不由喟嘆:「良娣她為人和善,陛下如今每每想起良娣,也是哀婉悲慟。」

  二馬直向皇宮,在宮門前下馬,小黃門恭謙地將二人迎進大內,褚玄暉瞧見丹墀前一左一右立著兩昂首蟠龍立柱,雕琢華美,威嚴赫赫。

  「上一回來還沒瞧見這兩個立柱,可是哪位同僚為陛下獻的賀禮?」褚玄暉微微昂首,睨著立柱打量。

  藺陽解釋道:「將軍沒瞧見過,這還是月前安置的蟠龍柱,乃先帝時在笠山發現的石料,運輸便便耗費了大半年,再請工匠雕刻,整整將近六年,月前方才完工。」見尚有一段距離,藺陽小聲提醒,「陛下登基後將先前養心殿的牌匾換成了明德殿,將軍面聖時莫要提及此事。」

  「明德殿?」褚玄暉微愣,「那可是東宮所用的匾額。」

  藺陽示意他噤聲,好在小黃門並未聽清他倆耳語。

  褚玄暉暗嘆,父親來前叮囑,陛下與先帝爺關係緊張,不可提及,如今看來並非虛言。

  明德殿內早早坐著洛塵笑與嚴暄二人,洛塵笑如今繼任江潛的位置,乃是朝廷內外炙手可熱的人物,右邊坐著老臣嚴暄,前不久方才受封樞密使,受人尊稱一聲「樞相」。

  與他一同進殿的還有恭叔霖與陸惟演,自那回朔北一別,恭叔霖瞧著更為老態,但與其目光交匯的那一剎,卻覺方才皆為假象,甚有幾分意氣風發。

  眾人皆落座,一同等候魏籍,恭叔霖與嚴暄交談幾句,褚玄暉詢問洛塵笑一些朝堂瑣事,以免面聖出了紕漏,洛塵笑亦有一茬沒一茬答著,唯有陸惟演在其中格格不入。

  馮詮在屏風後頭瞧著,暗自搖搖頭,嘆息一聲。

  「在嘆什麼?」魏籍的聲音冷不丁傳來,馮詮壓下驚色,忙陪著笑臉:「奴才瞧見陸大人,想起曾經的禮部尚書,兄弟二人師出同門,差距卻......」

  「莫說你了,謝聞枝未死前寡人也曾時常惶然,仿佛瞧見了當年的謝岷與陸惟明,二人一文一武,肝膽相照,為父皇謀圖霸業,明君良臣實在令人羨煞,」魏籍並不著急走出屏風,只透著屏風遠瞧,「也不知寡人是否有這個福氣。」

  馮詮恭敬道:「陛下初登大寶已有偉績,天下良臣定會追隨陛下,何愁沒有王謝陸林?」

  魏籍輕笑一聲,馮詮捉摸不清他的情緒,只跟隨他坐上龍座,睨群臣稽首,魏籍大手一揮,示意眾人免禮賜座。

  「今日大齊之勢,外有強敵虎視,內有不測之危,朔北一戰慘烈至極,重創了草原,除去了趙氏這個心腹大患,但亦傷朔北氣候,寡人一時不知是喜是憂,今日召見各位,皆是朝廷肱骨,朔北如何統管得商議個章程出來。」魏籍道。

  霎時間四下闃然。

  陸惟演直了直已有些發僵的身子,訕笑道:「陛下,草原受此重創,呼延臻原本可用的六部驟減為兩部,無人可用,十年內想必是翻不起大氣候的,何不一鼓作氣,將伊氏草原也收入囊中?」

  「說得輕巧!」恭叔霖冷哼一聲,「朔北死傷眾多,幾近覆沒,如今還有多少兵卒可用?又有多少糧餉可吃?怎麼,靠你陸家的那點兵就想吞下整個草原?笑話!」

  恭叔霖一發話,陸惟演便重新縮回大椅中,遲遲不敢答覆。

  「陛下,多年戰亂百姓早已疲乏,亟待休養生息。」嚴暄繃著臉道。

  褚玄暉此時開口,「樞相言之有理,但如今伊氏王庭想必此念更甚,既不願讓百姓再見刀兵,便要讓草原臣服大齊腳下,若能收其為附屬便是最好不過。」

  「收為附屬?如何收為附屬,呼延臻不是傻子,不到攻入王城,萬不得已的境地又如何會降?還得見刀兵、倒不如來個一勞永逸。」陸惟演小聲道。

  「怎麼,從前殺雞都怕的陸大人,隨軍接應陸尚書都遲疑再三的陸大人,如今倒是成了修魔羅剎,不見刀光不死心了?」恭叔霖探身望他,哂道。

  「陛下!」陸惟演起身執禮,「恕臣無禮,南厲陸氏手下三軍聽候陛下差遣,尚且停駐朔北防線!」

  「哦?寡人不是讓你們就近停兵篁里,怎的還未歸京啊?」魏籍微擡眼皮,審視道。

  陸惟演謙卑道:「原定是該回篁里再做打算,本該是後日進京,但如今尚且停駐羌州、先前朔北軍士屯田羌邕,羌州尚有餘糧......」

  「嚯,原來陸大人是盯上羌州的糧餉了。怎麼,是陛下派給陸氏的糧餉不夠多,還是你陸惟演要自作主張,忤逆陛下?」恭叔霖笑問。

  陸惟演面如菜色,咬牙道:「恭將軍這是哪裡的話,好歹也是同袍之誼,在戰場上共同殺敵,同為陛下謀事,何必咄咄逼人!上陣殺敵最緊俏的便是糧餉,自然是多多益善,你敢說你手下的兵吃的不是朝廷俸祿?朔北本為大齊領地,如今群龍無首,將士們停駐羌州何不是在為朝廷打算?兵連禍結,失地辱國的罪名你擔待的起嗎!」

  恭叔霖忽地沉下面色,陰沉道:「共同殺敵?你說這話也不慚愧!到底還是有利可圖,陛下須得嚴飭戶部,怎麼就缺了陸氏這點糧餉了?」

  「咳咳。」褚玄暉咳嗽幾聲,目光瞟向恭叔霖。

  「放肆,寡人是讓你們來商議的。」魏籍神色淡然,端起茶水輕啜,絲毫不見慍色,「不過陸大人倒是提醒寡人了,從前朔北本有趙氏坐鎮,三州得以安穩,如今趙醒離去,趙氏亦無後人繼承,確實該做些打算了。」

  此話一出,眾臣屏息凝神,皆等候君王下文。

  魏籍稍作思忖,吩咐道:「馮詮,將寡人早日起草的旨意取來交給褚將軍。」

  「是。」馮詮應聲取來一卷詔書,恭敬遞給褚玄暉。

  「陛下、這?」褚玄暉連忙起身,作勢要跪,卻被魏籍出言制止。

  「寡人時常想起阿嫻,她的音容笑貌,與寡人過去的點點滴滴,她是先帝親封的良娣,亦是太子妃的唯一人選,寡人想了多時,輾轉反側,擇選出『惠穆』二字作為追諡,玄暉以為如何?」魏籍溫言詢問。

  褚玄暉瞧見詔書上明晃晃寫著「追封惠穆皇后」一行,頓時跪地稽首,感念道:「陛下與姐姐情深義重,伉儷情深,姐姐在天有靈定然感動非常,定會保佑大齊永世安昌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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