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辭
2024-09-14 12:41:48
作者: 為衣山人
不辭
大營滿地狼藉,寥寥殘兵收拾行囊,做了一輩子的朔北軍,如今也如喪家之犬,要與「恭叔霖」的軍隊一同離去。戚予打馬回到朔北大營,江潛正在帳中擦拭刀刃,言梔不見蹤影。
戚予將方才情形全盤托出,後者陷入沉默。
「此事怪我,倘若不與他爭執,或許還有別的轉機。」戚予眼神躲閃。
江潛卻搖頭道:「將軍不必自責,縱然戚筠能夠安順度日,言梔也做不到與他兄友弟恭,我明白他的性子。」
「可如今......唉,這一年來你們分分合合,好不容易聚在一塊,我實在是不忍。」戚予皺起眉頭,觀察江潛表情,他明白此時關乎言梔安危,江潛不可能不做妥協。
「他只是要個轉圜之機,要個清白名聲,至於要把我帶走,左右不過是與你們慪氣,以我相要挾,倘若他真有法子救言梔,這倒是最划算的買賣,」江潛溫言道,「但將軍是否想過,他可能並無解藥。」
戚予微愣,頓了片刻道:「戚筠是毒修,製毒他最擅長不過,我想醫毒相通,看在往日情分,他不會騙我。」
「將軍,」江潛忽地擡眸笑了笑,笑意譏誚,「戚筠不是你的骨肉,你將他養大,互相最是了解對方的性子,沒了這層血緣就難免會被利用。可言梔是你親生,養他長大的是月神與我,月神已死,為救言梔,縱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辭,但我唯獨不敢賭。」
「你從未養他一日,卻找了個凡人替代於他,下凡如此之久也未曾坦白,若不是此戰關乎存亡生死,我未喊出戚懸衡三字,你當時便會聽從戚筠與他遠走,置言梔於不顧,不是麼?你當時便受人利用,不是麼?」
戚予失了神,「你、你早就猜到我是......」
「是,我一早便知道,言梔從始至終都想找到他那不知生死的父親,屢屢詢問當年之事,但這又如何?未有一日情分,血緣寡淡如水,生父心生疑竇卻不曾相認,照樣聽信養子,生父便不會害他麼?若非今日情急,我倒是不願你們相認。」江潛沒有看他,轉身將刀入鞘,他雙手捧著言梔的雀翎刀,思緒不知落在何處。
「我會赴約,會和戚筠走,你帶他回裕都找林隨意,若他沒有解藥,只能去求碎雲或是桃花島醫仙。」江潛冷冷道。
「為何不回池照?我與言劭觀尚有幾分交情,至於碎雲......我與他仇怨頗深,怎會救我兒?」戚予喃喃。
江潛深深呼吸,耐住性子道:「魏籍不會放過他,躲去池照無用,只會傷及無辜,此時不如自投羅網任他擺布,圈住了言梔便等同圈住了我,要讓他安心。懸池刀一出世天神共震,言劭觀沒有三頭六臂,保不了言梔也保不了你,裕都凡人之地,皇城之所,反而忌憚三分,隱於野不如隱於世,我了解陌瀟,他心存僥倖,也並非不可容人之輩,只要你們安穩度日,不掀風浪,茍且餘生不是問題。重點是要等我來,若我不來,凶多吉少,但若把言梔藏入滄海,此生要想再相見,便是太難。」
戚予順著江潛的思路暗忖,道:「我明白了。」說完見江潛執起雀翎便要走,目送時下意識道了句「多謝。」
江潛腳步一頓,沒有答話,大步流星離去。
風冷如殘秋,如今卻已春老,是裕都達官貴人們的詠絮時節,辦春日宴。他沒想過朔北竟沒有春天。
江潛自背後環抱住言梔,蹭著他的頸窩問:「在做什麼?」
言梔放下手中書冊,也接過他握著的雀翎刀,放置案上,「這些是謝兄的遺物,帶不走所有,整理出緊要的帶回裕都,給謝家人,或是給陸相宜。」他眸光黯淡,旋身與江潛相擁。
「此戰死了太多人,還好你沒事,否則我不知該如何自處。」言梔勾著江潛脖頸,墊著腳去吻他下顎。
江潛溫言說笑:「找到了爹爹,還不開心嗎?如若這也不能讓你展顏開懷,往後當真不知該如何討你歡心了。」
言梔想到戚予,心中五味雜陳,「從前恭叔霖總愛跟著我,我還以為是他把我當做死去的兒子聊以慰藉,如今當真成了我爹,反倒不知要如何面對。」
江潛故作困苦,皺眉道:「這該怎麼辦,我本還打算將你託付給將軍幾日,等辦完了事情再帶你回家,若是你們不睦,我豈不是還要將你這個麻煩精帶上?」
言梔遽然變了臉色,慌道:「你還要走?」
江潛輕笑道:「對啊,不必說你也能猜到是哪些事非走不可,最難的日子都挨過了,最後幾日小別,不可功虧一簣啊。」
言梔苦思道:「是草原殘軍重建之事?呼延臻給我丹藥,你得幫他?」
江潛點點頭,「是,他救了你便是救了我,我不能言而無信。」
「那我為何不能和你去?我不會添麻煩,日日待在帳篷裡頭,也不到處亂跑了。」言梔期盼道,眼中儘是懇求。
江潛不敢與他對視,撇開目光,道:「看來瞞不過你了。」
「什麼?」
江潛雙手扶住言梔雙肩,鄭重道:「我讓你先回裕都,其實是有件要事不方便自己去查,你是我的妻,我最信得過之人,幫我這一回,可好?」
言梔微愣,隨即點頭。
「謝聞枝,宣翰等人的屍身回裕都後,流言定會隨之浮起,我推測大抵是污衊朔北將士通敵,也將我與謝聞枝推至風口浪尖,污為奸佞儕輩也是極有可能,死人是不會自己翻案的,而這也是褚殿卿與陸惟演向魏籍投誠示忠的唯一機會。」江潛眼光卓異,卻又說著誆騙之語。
「屆時滿城皆疑,想必你也會遭受非議,莫要為我們昭雪翻案,演一個哀慟之人,順著流言抓住背後散播之人,此人也極有可能是為魏籍策劃此戰之人。」
言梔癟癟嘴,心中有一道坎過不去,「你要我演寡婦......」
江潛有些哭笑不得,繼續道:「我信你能夠抓住此人,乖乖等我回來,我帶你遠走高飛。」
見言梔始終不答,江潛撥開他散落額發,「青笮,你會答應我的。」
這一聲「青笮」溫柔繾綣,滿是柔腸。
言梔呼吸不穩,一身酸楚,卻因這一聲喚落得輕輕,他退後一步撐住桌角:「江潛,江盡月,阿月,你、你再給我個期限吧?」
江潛乾澀道:「如今......倒是說不準了,戰爭之後朔北與草原皆是滿目瘡痍,何況裕都風波未停,不是能回便回的。」
「那我早早抓住幕後黑手,把相府收拾乾淨,你也早早回來,可好?」言梔眼神黯淡復又明起。
江潛以輕笑掩飾自己極生硬的動作,「家有賢妻,我如何不肯早還?我等了你近七載,便辛苦你也等我幾日。」
言梔復又抱住他的脖頸,「好,便當還你這七年恩情。」
江潛失笑,道:「還有一事。」
「嗯?」
「回裕都後莫要與陸相宜置氣,謝聞枝從未懷疑過他,陸惟演攜陸氏反水背叛,定是將他蒙在鼓裡,想來他知道真相後恐怕是痛苦至極......他是謝聞枝最放心不下的人。」江潛道。
「我明白,謝兄瞧他的眼神與你瞧我是一樣的。」言梔微微仰首,「我會照顧好他。」
江潛點了點頭,故作輕鬆道:「東西收拾好了嗎?不久就要回京,仔細些別落下什麼。」
「謝兄的東西多,大多都是書冊公文之類,有些我不知是該留在邕州府衙,還是全部帶回裕都。」言梔側眸看向書案。
「他找到了謝岷的遺骸,還有他自己都是要回歸園同謝夫人和疏林葬在一塊的,這些東西能帶則帶吧。」江潛走向書案,收拾散落紙頁,言梔也去幫忙收拾書冊以及生前衣物。
忽然,一頁薄紙如飛花旋落,江潛伸手拾起,才發覺是謝聞枝的寥寥幾筆。
想我定是浮吟骨,朔風卷至公堂前。明朝骨碎塵泥處,恐孀歸故無子奠。
江潛默了聲,將詩文摺疊塞入自己衣袖中,目光不覺望向言梔,他明日便要啟程。
當夜二人和衣而眠,而誰也不肯閉眼安睡,咬了一晚上的耳朵,江潛第一次貪戀夜色,期盼夜長,誰料春日白晝漸長,江潛正勸言梔睡,東方既白,殘兵上好了藥,也準備回鄉了。
戚予來到帳前微微撩起一角,見言梔緊緊抱著江潛不肯放手,心中愧疚不已,又將手放下。
良久,江潛先走出帳子。
「好了?」戚予目光一掃。
江潛微微頷首,不敢回頭,「好了,走吧。」
戚予為他牽來了馬,二人一前一後向草原深處去,滿目瘡痍,屍橫遍野,野火逐漸滅了,在不遠處的山脊江潛望見一人一馬。
戚予拍了拍他的肩頭,「去吧,別被言梔發現。」
江潛料想那便是戚筠,沒有說話,甩開鞭子便向遠山衝去,好似要單刀赴會的架勢。
「江潛!江——咳咳咳。」言梔被風吹迷了眼,他終於追來,卻只瞧見江潛逐漸遠去的一豆背影。
「你怎麼來了?快,隨阿爹回去。」戚予拉拽韁繩來到言梔面前,以身作擋,生怕他發覺端倪。
言梔眼眶濕潤,呼吸侷促:「他、他還沒和我道別!」
戚予見他周身抖動,幾乎垂淚,心中愈發難受,「哭什麼?沒一會兒就回來了,有阿爹在他跑不走,你想要的我都給你拿回來。」
見言梔不願挪動,只愣愣望向遠方,戚予無奈牽起他的韁繩,卻發覺言梔死攥著不放。朔風席捲著殘留血腥,吹落言梔盈在眼眶的淚,言梔蹙眉垂首,霎時潸然垂淚。
「他還沒和我告別,」言梔梗著脖子,兀自仰頭不然淚水落下,卻是徒勞無功,「爹,我只要他,別的都不要,我只要他......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