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京

2024-09-14 12:41:50 作者: 為衣山人

  回京

  分明是暮春,從此每一個春日卻都晦暗陰沉,言梔縮在馬車中只盯著足尖看,戚予時而在外頭踏踏芳草,小憩片刻便繼續往裕都趕,言梔已然分不清如此是哪州地界。

  「還要幾個時辰便到裕都了,我已然飛鴿花樾,她會把府邸收拾乾淨。」戚予試圖和言梔搭話,一路上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,言梔始終鬱郁。

  「嗯。」言梔依舊無所動作。

  

  戚予輕咳兩聲掩飾尷尬,眸光忽地掃見言梔的手腕,順勢牽過,言梔頗為不解,方才側眸望他。

  「阿衡,你這手串戴了許久,爹之前存了許多好料子,給你打一串新的如何?」戚予笑問。

  言梔訥訥抽回手,「不用,我只喜歡這個。」

  戚予訕笑兩聲,看向軒窗外,忽地又回眸道:「馬上就到裕都了,阿衡若是不想回去,爹帶你去雲水玩上兩日也......」

  「爹,」言梔打斷他道,側首望他:「爹,我叫言梔,不叫阿衡。」

  戚予略顯錯愕,他垂首發笑:「無妨,喜歡叫什麼便是什麼,你自幼蒙言霽之恩,是該叫言梔的。」戚予想著來日方長,能找到言梔實屬不易,不能再傷了父子和氣,終究是自己虧欠於他。

  回京的路途漫長不失艱辛,一直進了宣化門,言梔依舊縮在角落愣神不語。

  「這就是朔北回來的軍隊?」

  「後頭拉著這麼多棺槨,可不是麼......據說是江、謝二人通敵叛國,朔北軍等不到馳援,活活被耗死戰場。」

  「噓,輕點說!」

  言梔側眸望窗外,「剛回京便聽見流言,傳的這般快,想必不是一兩日便成的氣候。」

  戚予以為言梔不悅,忙道:「朝中的閒官慣會血口噴人!你莫聽他們扯皮,待我肅清流言,定還江潛一個清白!」話音未落他便要抽刀下車。

  「爹,你是恭叔霖,你替誰找公道?」言梔伸手攔住戚予去路。

  戚予愣愣,旋即被言梔摁回位上,「江府快到了,我先回府,您還得進宮,莫要讓他人發現我倆瓜葛,放下行李莫要停,趕緊走。」

  戚予明白言梔用意卻也難掩悒鬱面色,須臾車停府前,侍從將行囊搬進府中,言梔的東西很少,更多是謝聞枝的遺物。

  老管家微微打開府門窺看言梔,見他消瘦滿是心痛,「公、公子......」

  言梔擠出微笑,下車向前安慰,話未說出口卻聽得一聲咒罵,一枚雞蛋飛至腳跟打碎,他忽而轉頭,才發覺道旁已然圍滿了百姓。

  「這就是言梔!他哥哥通敵叛國,害死了趙將軍!」

  「通敵叛國!其罪當誅!家人受其恩惠理當同罪!」老秀才聲音洪邁高昂。

  「打死他!」

  爛菜葉在天上橫飛,臭雞蛋在牌匾上劃出痕跡,言梔躲避不及弄髒了衣裳,老管家挺身而出將他攔在身後,他護著言梔將其推進了邊門,百姓蜂擁向前,好在管家及時鎖下府門。

  「公子、公子可還無恙?」老管家牽著言梔雙手,目光上下逡巡,最終落在手腕上幾處紅痕,目光心疼至極。

  外頭敲門咒罵聲不斷,上一回百姓簇擁之時是在魏煦昭賞賜江府,同樣是人聲鼎沸,可上一回受人咒罵如過街老鼠逃竄不及是在最初,被咒罵為「戚氏餘孽」之時。

  「無妨,這些是在朔北受的傷,不打緊。」言梔笑道。

  「怎麼這麼吵?王伯!王......」林隨意聞聲而來,瞧見言梔立在廊下,頓時默了聲。

  言梔餘光掃見他,回首微笑。

  「你......你回來了?怎麼不先來信?我還沒來得及煎藥,你的病怎麼樣?」林隨意大步來到廊下執起言梔手腕,二話不說便為他診著脈象。

  言梔訕笑道:「我有聽你的話,一路吃著藥呢,江潛也幫我求來了藥,你看是不是好多了?」

  「確實暫時壓制住了,但若不根治,依舊是後患無窮。」林隨意放下言梔手腕,「一路顛簸,累了吧?我去給你熬碗湯,你先回房睡著,江潛呢?」

  言梔微愣,沉默半晌道:「他答應了呼延臻,要幫他們籌劃災後重建之事,朔北一戰兇險異常,絕非百姓口中那樣,謝兄和阿月都是極好極好的人,若沒有他倆此戰只怕會更為兇險,你們斷不能聽信謠言。」

  王伯牽著言梔衣袖,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:「大人自是極好的,我不信外頭的風言風語,大人一路平步青雲受陛下重用,定是有人別有用心要斷大人的仕途!」

  外頭的喧囂漸漸平息,言梔跌跌撞撞走在廊下長凳上坐下,眸光黯淡:「我倒是不希望他再還朝,做不成忠純之臣,便回鄉收拾田地,做些生意,屆時王伯可願與我們一同回去?沒有了這煊赫牌匾的府宅,著實是委屈了您......」

  王伯一陣酸楚,搖首道:「不委屈,不委屈......我、我去收拾行囊。」

  言梔扶著雙膝起身,道:「那隻箱子便放在院中吧,一會自會有人來取。」

  「喵——」軟酪蹭著言梔的雙腿,等言梔將它抱起方才停止叫嚷,「我先回去休息。」

  林隨意頷首:「晚些我將飯菜給你送來。」

  言梔抱著軟酪往回走,軟酪不吵不鬧顯得格外乖巧,仰首時天色陰暗,薄雲寂寂然,後院的一切歷歷在目,石凳假山木樨樹,未開的梔子花還有至今未能竣工的雪廬,雪廬隨著帝王恩寵一起頹唐散去。

  「我不該丟下你。」言梔垂首望著軟酪,撫摸貍奴的腦袋,他丟下軟酪尋覓江潛,在貓兒眼中是否他正如江潛將自己丟下?但貍奴哪有人的心思,它只知道言梔又把它丟下了。

  「吱呀——」門晃晃蕩盪推開,言梔邁入房中,一切擺設一如從前,許久沒回家了,他將軟酪放在椅上,自顧去點燃了燈。

  「倏——」不料燈未點燃,一把雪亮的匕首攔在喉前,言梔脊背似乎掠過一陣輕微戰慄。

  「別動!謝聞枝呢?謝聞枝在哪!」他聲音顫抖,帶著啜泣哭腔。

  是陸相宜,言梔心中有了譜,他想起江潛所說的話,沉下心道:「那三道令牌是怎麼回事?」

  「令牌?對......令牌,令牌是我傳給南厲軍,謝兄在那,他需要南厲軍馳援朔北!這是我們約定的記號,你怎麼知道?」陸相宜笨拙壓抑哭腔,誰知聲線愈發的顫抖起來。

  「我怎麼知道?」言梔憤懣煩躁卻不好發作,隨即摁下匕首轉過身道,「那三道令牌沒有出現在南厲,謝聞枝也沒到過南厲,他自始至終都與我和江潛在一起,你受人利用了。」

  「怎麼可能!怎麼、怎麼可能......謝聞枝、謝聞枝是怎麼死的?」陸相宜雙眼圓睜著布滿血絲。

  言梔目光悲憫,滿含哀戚:「謝兄......他是自戕。」

  「自戕?哈哈哈,我不信!謝兄絕不可能自戕!」陸相宜突然笑出聲來,見言梔沒有反應,笑音逐漸消散,「真的......?」

  言梔輕嘆,他望向窗外:「青梧死了,謝聞枝他在謝岷的孤冢前割了腕,死後受胡狼啃食雙腿,好在公主帶兵將他的屍身尋回......朔北一戰死了太多的人,現如今大抵還停在義莊,總得有人為他收拾身後事,只能是你了。」

  陸相宜忽地委頓在地,匕首握不穩了,牙齒止不住打顫,他半爬半走地向門外衝去,沒過一會兒又摔倒在地,跌倒又爬起,一次兩次,最後倒地不起,竟抱頭痛哭,十指破了口子,翻起兩三片的指甲,哭聲自胸口汩汩湧出,言梔的胸腔也震的生疼。

  「不要......不要......」發抖、啜泣,陸相宜如何念叨著「不要」最終也是無濟於事,他得趕在力氣耗盡之前趕往義莊,他打著趔趄起身,風聲像是短促嘆息,言梔望著他遠去背影,雙眼迷茫地睜開復又闔上。

  而義莊內,徐辭盈早已穿上一身縞素,卸下釵環,只跪在棺槨前一聲不吭。

  趙醒是因爆炸,受火焰炙烤而死,棺槨里是士兵們滿含哀慟拼湊出的模樣,實在是難以分辨,但徐辭盈卻看得真切。

  那頭顱一半儘是白骨,下顎骨上卡著一塊銅片,銅片上是半朵被燒焦的花,這是她的釵。

  徐辭盈面露微笑,她伸手摘下額上首絰,將那半隻釵簪入發中,忽地從一旁士兵的腰間抽出刀直挺挺捅入自己的胸口,沒有哭嚎,徐辭盈倒在一汪血泊之中,丈夫的靈前。

  她生父前朝五品官,命喪宣化門前,蒙趙氏恩情,學藝,攀親,在蘭香舫留得芳名,如今倒也算是報恩了。

  可惜朔北一戰,多方糾葛,沒有勝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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