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枝
2024-09-14 12:41:38
作者: 為衣山人
松枝
謝聞枝在草原上站到了入夜,陰森森的風,時不時響起蟲鳴蛐蛐聲,朔北眾將面面相覷,繞道而行,誰也不知他望著那片天想的是什麼。趙醒來來回回勸了好幾回,也沒見他有所動作。
言梔被江潛勸去小憩,自己獨坐一旁,遠遠望著這位摯友。
直到謝聞枝垂首輕笑,他灑脫十分,旋身來到江潛跟前,眉目含笑。
「想通了?」江潛扶著雙膝起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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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想通了。」謝聞枝道。
「想通什麼了?」江潛再問。
謝聞枝沒有吭聲,眼神冷僵,四顧踧踖。
「怎麼了?」江潛平和問,等他下文。
謝聞枝調整好促狹呼吸,笑面依舊:「在草原待久了,總會有鼓角爭鳴的錯覺,也難怪老人常說戍邊三載,驚疑半生。」他自嘲般輕笑,轉而平靜道:「江潛,我有話要與你說。」
「好。」
謝聞枝與他坐在草地之上,風吹草低。
「魏籍竊居帝位,說到底也是我們的罪過,他手段狠厲甚於其父,但轉念一想,如此也不失為是一個好皇帝。」謝聞枝直言不諱,「我等皆為『異己』,又怎會有坦途?我已然看見了三道陸氏令牌,只是這其中恐怕牽涉過多。」
謝聞枝長吸一口氣,道:「是在留州,我見到了留州軍人與關閬纏鬥,戰力之強,戰意之盛並非朔北能及,留州實乃是非之地,草原,裕都,還有突然出現的辛辭傷......我恐怕不久便有惡戰。」
「實不相瞞,四天前你乍然失蹤我便擅自做了打算,書信給了一人。」
「誰?」謝聞枝問。
江潛在他手心寫下三字,謝聞枝瞭然,道:「沒想到竟然是他......但眼下恐怕只有他。」
「惡戰在即,想來又是一場血流千里,多少士卒之死輕於鴻毛?」江潛暗暗感嘆。
謝聞枝輕笑道:「我算是看明白了,君心不寧,天下便無一日太平,這一戰,打的不是餘孽賊寇,打的是他心中壁障。若有神仙顯靈該有多好?」
江潛低眉,哂笑道:「怪力亂神,神仙自身難保,信不過自己,怎會顯靈去助他人性命。」
謝聞枝一時不語,被風吹開衣袍。
「花樾雖然確定陸相宜安然無恙,但說到底還是沒有與他相見,萬事皆有轉機。」江潛轉念一想,如此說道。
謝聞枝微微頷首,「我信他的為人,信他的品行與判斷,陸氏代代忠良,他不過是年輕些,但也不會差。」
「是,我也信。」江潛道。
謝聞枝忽地雙眸熠閃,道:「我便知道你的心思,定是與我如出一轍,那便聽聽我的計劃,這可算是眼下的萬全之策了。」
江潛點點頭,二人的青絲被風吹起,一如當初同窗之時徹夜促膝,壯志滿懷。
突然預感不祥,如同被毒蛇釘咬,言梔一驚,抽動而醒,他轉身時瞧見江潛,他將額頭抵在自己的脊背,環抱著自己一言不發,不知是否入睡。
但天已大亮,他不禁蠕動身軀,以便緩解四肢愈演愈烈的酸脹。
忽地一隻手牽住自己的腕子,江潛以他粗劣的手串磨著言梔腕上的青玉珠子,他已然許久不再有這個動作,從前如此,讓他覺得頗有耳鬢廝磨的曖昧,小別幾回,這動作便愈發少了。
「醒了怎麼不說話?」言梔側首問,瞧不清江潛的臉龐。
江潛深深呼吸:「沒什麼,只是想靠一會罷了。」
「累了?」言梔問著,轉而一想,說道:「能不累嗎,昨日與謝聞枝聊了許久,有什麼結果嗎?」
江潛輕聲道:「倒沒與他說很久,後半夜我們去尋了趙醒,談些軍務。」
「朔北的軍務與你有何干係?」言梔轉了個身子與他對視。
江潛眼光躲閃,笑道:「終歸是有些聯繫的......言梔。」
「嗯?」言梔摸上江潛臉龐,指腹細細摩挲。
江潛如鯁在喉,澀滯道:「言梔,我送你回池照吧。」
言梔眼皮一跳,從牙縫中蹦出兩個字來:「什麼?」
「我送你回池照,去尋言劭觀,讓你暫居滄海,待太平後我接你回家。我了解言劭觀為人,他定會答應。」江潛沉默半晌,直言道。
「我不回去,我不願寄人籬下,」言梔難得平和,溫聲道,「滄海不是我的家,月宮也不是,我只有你這一個親人,只要在一起,哪裡都是家。」
江潛愣了片刻,自顧坐起身穿戴整齊,言梔仰首望,江潛束起馬尾,言梔伸手抽開發帶,他的髮絲便又如瀑散落,只聽江潛輕嘆,再次束攏長發,只是此番還未等紮起,便又觸到了言梔的手背,他側首時,後者正狡黠微笑。
「好,不走。」江潛無奈,拉他起身,言梔這才得償所願將髮帶塞入江潛手心。
孫澄音戴著斗笠回來,風塵僕僕。
「青梧的屍身我與宣將軍安置在了留州,還請人刻了碑,續了三年的香火。」孫澄音摘下斗笠。
江潛微微頷首:「告訴謝聞枝了嗎?」
孫澄音搖搖頭:「沒見著人。」
江潛微愣,與言梔相覷一眼,顧不上穿上外袍便跑出帳子,言梔捧著袍子,讓孫澄音再去找找。
不知過了多久,言梔馬也餵飽了,方才見著趙醒晃著酸脹手腕徑直走來,他手腕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。
「還沒找到?」言梔問。
趙醒頷首道:「找了一圈了,沒見著人,不至於說又跑去留州了吧。」
言梔回望東方,「辛辭傷還沒回來,他大抵是不會再去留州了。」
江潛此時迎面走來,汗水濕透衣衫,面色焦躁。
「沒尋到?」趙醒拍拍他的肩頭,道:「公主派人在邊境搜尋,且不必擔心。」
江潛目光複雜,緊皺著眉頭,趙醒立刻會意,「你......你不會覺得他是?」
言梔大抵猜到二人心思,眼神忍不住往遠處飄,「謝岷的孤墳,去找過了嗎?」
趙醒登時牽起戰馬,正欲翻上馬背,卻聽橐橐腳步,是魏階帶人回來了,她眸中幽暗,沖他搖了搖頭。
「人......找到了。」魏階道。
謝聞枝他面色如雪,白得醒目,一道道抓痕血跡蜿蜒臉上。靜靜躺在運糧車上,衣衫殘破,馬革裹著半身。江潛握住他垂落的手,一時無言。
「是在謝之悌的碑前找到的,去時孤墳已被挖開,裡頭只有謝岷的一件爛衣,一塊佩,他躺在其中,傷口是被胡狼撕咬留下的。」魏階艱難吐露。
趙醒看見這一副慘狀,下巴不禁抖動,流下淚來,「不是說過最近有狼,不准夜出麼......」
「他不是被狼咬死的。」言梔生硬道,他望著江潛捧著的那隻手臂,腕上是一道深刻割裂痕跡。
江潛無聲嘆息,將他的袖子拉下,蓋住手腕傷痕,「是回歸園,還是留在朔北,他還沒說過。」
跟隨謝聞枝前來的侍者趕來,望見此情此景不禁號啕,哭喊聲霎時淒悽慘慘,世家子弟,謝氏之主,軍師之後,最後卻落得個馬革裹屍。
這原不是謝聞枝的命,更不是謝氏門楣的命,言梔不忍再看,他自顧離去,卻在旋身時聽見了四面邊聲,鼓角聲起。
是一陣接天的馬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