梧桐
2024-09-14 12:41:38
作者: 為衣山人
梧桐
青梧策馬揚鞭,謝聞枝屈在他懷下難得弱小,他的思緒還沉溺在青楓說的那番話,陸相宜會信他嗎?
忽聽青梧悶哼一聲,謝聞枝極力側首:「怎麼了?」
青梧搖搖頭,身上卻已冷汗涔涔,「無妨,公子不必擔憂。」
「是不是手腕疼?快停下,我帶你回家。」謝聞枝關切道,青梧的手腕泛起一圈青紫,看著十分駭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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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青梧依舊搖搖頭,他咬牙策馬,跑得卻愈發快了,辛辭傷此時追來,掃了眼二人略微一驚。
「快回去,我將他們引開!」辛辭傷說完便調轉馬頭向另外一條小路去,他不忍再看。
青梧的催打慢了,馬卻依舊奮力奔跑,謝聞枝聽到他微弱的喘息,手臂爬滿直暴的青筋,滿臉皆是痛惜,正欲開口,卻聽青梧笑道:「快、快到了。」
笑容慘白可怖。
謝聞枝猛然回頭,瞧見黃沙莽莽中的三兩駐紮營帳,一路的提心弔膽,青梧挾馬疾馳,才發覺留州與朔北的距離不過須臾而已。
奔跑幾里,馬終於漸慢。士卒瞧見馬上人影不禁趔趄,奔去通報。
「青梧,回,回家了......」謝聞枝長舒一口氣,看著青梧慘白的雙手上尤為扎眼的青紫,擔心也便少了一半。
誰料待馬停穩,身後之人軟軟伏在自己背上,青梧意識渙散,官袍浸滿了血,一滴滴落進泥里。
趙醒帶人趕來,見狀大喊軍醫,謝聞枝胸口塞悶,澀滯回眸,青梧唇也焦裂,靠在自己肩頭昏昏睡去。
「青、青梧?」謝聞枝撐著馬背,不敢有所動作,直到趙醒與軍醫齊齊趕來,小心翼翼將青梧扶下馬,謝聞枝這才瞧見他背上不知何時釘入一支羽箭,羽箭刺破自己的官袍,卻扎入青梧的脊背。
「救救他......救咳咳咳咳。」謝聞枝目光迷濛,也沒了血色,眼看軍醫將其擡進營帳,自己恍若膠黏馬上,紋絲未動。
「聞枝,下來吧。」江潛與言梔一同趕來,後者還披著江潛的衣裳。
謝聞枝怔愣望著二人,半晌卻又游目四顧,他心有疑竇,霎時疾風捲地而起,黃沙吹迷了眼,言梔先一步向前牽住謝聞枝顫抖的手,二話不說便將他拉下馬,江潛扶他站穩,三人靠在馬腹之下,待疾風去。
謝聞枝不暇細想,便問:「聯繫上相宜了嗎?」
江潛猜想此事與陸氏有所牽涉,實話說道:「花樾找去了教坊,徐辭盈被困其中,陸相宜不知去向,後來探到他暫避大相國寺中不見外客,大抵是躲人眼目,近來並不太平,他這般倒也安全。」
謝聞枝不知聽進多少,慘白的面容並無表情,待風漸止,他才扶著雙膝艱難起身,「咳咳......我去瞧瞧青梧,他尚年幼,受了傷,會害怕......」
他搖晃著走向營帳,早沒了往日神氣。
言梔見狀不禁悵惘,看向江潛:「我是不是該留在裕都?」
江潛與他並行片刻,突然駐足搖首,「不是你的錯。」
帳外軍醫進進出出,捧著一桶桶熱水跌跌撞撞,謝聞枝便跪坐榻邊,見軍醫取出背上箭矢,鮮血直噴而出,濺了自己半身。
「大夫救他,救救他。」謝聞枝顫聲道,目光不知該落往何處。
軍醫們看著傷口處湧出的黑血,只剩嘆息。
「公、公子。」青梧抓住謝聞枝的手,笑眼望他,背上鮮血凝成一灘觸目驚心的暗紅污穢。
「別,別說話,省點力氣,大夫何不施針包紮?」謝聞枝撐出微笑,轉頭催促。
趙醒此時按住謝聞枝的肩頭,「箭上淬毒,恐怕是......」
「胡說!」謝聞枝狠道,隨即又對軍醫露出難看的笑,「先、先前言梔受傷,那般重,你也能保他一條性命,求你救救青梧......要什麼藥材您儘管提!若是,若是棘手,請將軍好生照看他,我去請碎雲先生,我這便去......」
言梔抿唇不語,出帳迴避。
「這,這......」軍醫左右為難,只留嘆息一聲。
謝聞枝正欲發作,卻被青梧牽住了小指,青梧依舊含笑,只是如死人般煞白再無血色,「我,我想與公子單獨說話。」
趙醒聽後揮揮手,圍在榻邊的手下侍從立刻騰起身出去,將帳子留給主僕二人。青梧見四下無人,這才放下心來。
「青梧,別急,我定會找人救你,忍一忍。」
「公子,」青梧打斷謝聞枝,釋然道,「屬下從未恨過公子,也不怨兄長,兄長受小人蒙蔽,請公子寬宥,請謝氏寬宥。」
謝聞枝連連點頭,垂下淚水。
青梧見他答應,心中巨石也便落下,而他又道:「陸、陸公子與您一同長大,如此為人,屬下不信他是背信棄義之輩......他師承碎雲,定然是受人鉗制,咳咳、咳咳咳咳。」話未說完,卻先咳出一抔黑血。
謝聞枝急忙為他擦拭,直打哆嗦。「別、別說了。」
青梧感受著謝聞枝手上溫度,也算心滿意足,此生無憾,「能夠服侍公子,青梧此生值得。」
他的命是謝氏給的,因謝生,為謝死,這便是最好的結局。
青梧試圖為謝聞枝擦去淚水,卻發現自己的手早已麻木失去知覺,再擡不起,不禁暗罵自己沒用,眼睜睜看主上垂淚,只是逐漸又沒了力氣,目光渙散又渙散,他費力眨眼也瞧不清謝聞枝的臉。
直到他合上了眼,卻感受到謝聞枝的體溫,自己被抱著,就好像起初在戰火中被抱起的感受,就像一隻小狗。他是有主人的小狗。
許久,青梧逐漸沒了溫度,謝聞枝從帳中走出,他仰首望著被風吹開的獵獵旌旗,感到一陣目眩,被江潛扶住。
「請將軍將青梧安葬,若能葬在留州便是最好。」謝聞枝面無血色,恍若遊魂。
宣翰一咬牙,轉著輪椅向前,「留州是我的家,我帶青梧回家!」
孫澄音見狀也連連頷首,立在宣翰身後附和。
謝聞枝微微頷首,正欲答謝,只覺光芒刺眼,腦海內洇開一圈昏黃讓人噁心,隨即也委頓在地。
待謝聞枝再次恢復清醒,已然是第三日的早晨了,言梔正將草藥敷在他的傷口處,包紮停當。
他眨了眨眼,本以為眼前是夢中的朱紫高牆,待腦袋逐漸恢復清明,才發覺只不過是言梔外袍的紋樣。
「醒了?」言梔頭也不擡,他眼下青黑一片,仔細包紮每一處傷口。謝聞枝吃力擡眸,江潛正趴在榻邊另一角小憩。
「嘶......」像是一根針刺入腦中,謝聞枝搖了搖頭,問:「青梧呢?」
言梔一愣,道:「孫澄音按你的吩咐,帶他的屍身動身去留州了,孫澄音說他知曉一處,那裡葬著許多留州子孫,青梧在那不會孤單。」
謝聞枝扶著額頭,應了聲好。
「勞煩,扶我起來,我有要事稟報將軍,不可再耽誤了。」
言梔照做,將他扶起,卻說道:「留州商會的事?不必擔心,青楓昨日趕回大營已然向公主將軍稟告,你便好生歇息吧。」
謝聞枝一愣,不寒而慄,烈陽天仿佛陡生陰翳,「青......楓?」
江潛此時聽到動靜,擡首道:「商會是由褚玄暉把持的是麼?青楓說他奉你之命燒了把大火,眼下只剩些殘兵敗將,公主已然追去。」
「不能去!」謝聞枝下意識開口道。
言梔仿佛一驚,隨即道:「昨日已然歸還,肅清了賊寇,想必不久便可班師回朝了。」
「不、不能,」謝聞枝拼命搖著頭,「有蹊蹺,江潛,有蹊蹺,你聽我說!」
謝聞枝緊緊抓住江潛的手腕,力可摧骨,仿佛危在旦夕。
「公子。」一道聲線陡然想起,謝聞枝並未回頭,卻翻湧起陣陣涼意,如墜冰窖。
青楓笑著向前:「公子總算醒轉,屬下有要事稟報。」
「......是何要事?」謝聞枝強裝鎮定,回眸時極力偽裝從前的主上模樣。
青楓餘光微掃,示意江潛與言梔二人尚在此處,謝聞枝深深呼吸,道:「我向你們賠罪。」
「無妨。」江潛說著,拉著尚有話不吐不快的言梔出了帳,沖他搖了搖頭。
待二人離去,青楓冷笑一聲,居高臨下斜眼乜著昔日主上,這個令他仇恨至極的謝氏家主。
「你還來做什麼,殺我麼?」謝聞枝嘴角一抽,心中憤懣傾瀉而出,「青梧已然死於你手,若尚不盡意便舉刀來殺,我也好下去闔家團圓!」
青楓擡起眼皮,漫不經心道:「我便當沒他那個弟弟。」
「你說什麼?」謝聞枝不可置信。
青楓冷哼一聲:「接下來我要說的你聽清楚了,若不照做,這後果憑你的腦子猜得到。」
未等謝聞枝開口,青楓便自顧將話說完,他壓低聲音,眼神中湧現出騰騰殺意,一語說罷便徑直離去,謝聞枝瞪著雙眼久久不能平復,最後抽出樑上懸刀,劈開眼前書案。
江潛趕回帳中時他的雙手滿是鮮血,想來是自殘所致。
「謝聞枝!」
謝聞枝目光灼灼卻閃著淚光,「哐當」一聲,長刀墜地,棄如敝履。
「黃鐘毀棄,瓦釜雷鳴,早知如此這帝位不如就由那浮浪紈少,將幾十年打下的太平作爛了才好,死盡了才痛快!」他說著,嘆息不止,淚水划過臉龐,心想著都爛了才好,倒好過仇不得報,主僕相欺,不得明主,報效昏君。
江潛他滿臉驚愕,看謝聞枝旋身離去,烈日下他形單影隻。
這原不是他的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