舊友

2024-09-14 12:41:12 作者: 為衣山人

  舊友

  齊建國元年,禮部方呈上擬定的年號,魏煦昭草草望了一眼,撿了個「乾元」出來,隨即安排好一切事宜,該封的封,該賞的一樣不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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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魏籍立在長信宮中看著內侍們魚貫而入,暗暗鬆了口氣,皇后的冊寶已然放在鳳座上,言傾瀾吩咐侍女放入閣中,悠然從容,而沁雪宮的飛檐近在眼前,那邊是同樣的熱鬧,只不過是多了聖駕光顧罷了。

  但好在,魏煦昭沒有違背約定。

  在魏籍的記憶中,就從未擺脫過徐氏與她的一雙子女,自他四歲被言傾瀾抱進南厲大營,徐慕情如一尊陶俑站在父王身旁,溫柔似水,一言不發。

  「快去拜見父皇,去見見你長姐。」言傾瀾將魏籍穩穩放在地上,指了指徐慕情身旁的女孩。

  我才不要見她,魏籍心想著,沖魏煦昭一絲不茍磕了個頭。

  「籍兒,這也是你的母親,叫娘。」魏煦昭愛憐撫摸自己的腦袋,另一隻粗糙大手卻將自己推向身旁美婦。

  這不是我娘,我娘在後頭站著,魏籍默不作聲,仰首卻只瞧見徐慕情的金簪,一副雍容華美模樣,倒比言傾瀾更配得上嫡室尊榮。

  「籍兒的娘親在身後呢,您慣會說笑。」徐慕情擡袖遮掩笑顏,與言傾瀾見了禮。

  世人皆知,魏煦昭無妻無妾,卻有兩位女子跟在身旁,為他生兒育女。據傳,魏煦昭早在幼時便與徐家姑娘定了親,而後來上陣拼殺,又遇言氏女,似乾柴烈火,你儂我儂,言傾瀾至室中安養時方知他身後早有他人,雖心有不快,卻未曾言他。

  大抵是愧怍作祟,魏煦昭不願分嫡庶,再不提嫁娶之事,而底下人也便都喚她二人為夫人。

  魏籍隨言傾瀾回了帳子,滿心不悅,卻見言傾瀾跪坐案前執筆丹青,一絲不茍的動作卻隱隱透著焦灼。

  「娘親,打了勝仗,您會是皇后嗎?」魏籍話音軟軟,一派單純。

  殊不知這句話他整整問了八年,方才得到答案。

  那是勝利前夕,奴僕們都在準備回新都後的大小事宜了,魏籍此時年紀稍長,但不及魏階,她已然首戰告捷,同趙氏子整日奔馳於沙場之上,好不快活。但他也不及魏邤,整日被魏煦昭抱在懷中,糰子似的人咿咿呀呀叫著,而魏煦昭的舐犢情深盡數落在這一人之身,想必往後是要當太子。

  「娘,」魏籍來到枯坐案前的言傾瀾身旁,跪下看她繪製那副畫了幾百次的滄海,「父王勝了。」

  言傾瀾擱下筆,微笑帶著幾分哀愁,「勝了便好。」每每魏煦昭困頓,皆是言傾瀾的妙計化解,如今收復失地,她功不可沒。

  魏籍煞有介事地略帶愁腸,說道:「奴僕們不知好歹,都說回都城後父王會封徐夫人為嫡......母親可有耳聞?」

  誰知言傾瀾漠不關心,「徐姐姐與他早有婚約,如此也是情理之中。只要你父王眷念舊情,不會虧待你我二人。」

  「娘親不想為後嗎?」魏籍問。

  言傾瀾長長嘆息,臉色逐漸晦暗,「只要你父王疼愛你我便足夠了,你父王一生戎馬為伴,是撿來的這條命,娘親不求其他,只求他安然無恙,長樂一世,做不做皇后又有什麼關係?」

  魏籍的雙眼那時也灰暗下去,卻又映射出無聲痛楚,他拂袖起身,立在帳外望著靜謐夜空。

  娘親不願當皇后,我又怎麼當太子?

  忽地聽見幾聲咳嗽,魏籍側首望不遠處的帳子,徐慕情捂著胸口,侍女扶她進去歇息。徐夫人身子弱,受了風便要氣喘咳嗽,三天前還咯了血,父王受驚,在她榻前伺候了整整兩夜。

  魏籍的負氣的眸躍出清亮火光,他不自覺笑出聲,隨即邁入呼嘯寒風,去玩弄他豢養在鐵籠中的兔子。

  據說南厲有許多劇毒之物,三天前他偶然在山間遇見一位年輕道士,他自說姓戚,將手中毒花贈與自己,隨即消失的無影無蹤,而如今正是自己將毒花投入徐慕情膳食中的第三日。

  她日子不多了,魏邤要沒有娘親了,魏籍想到此便不由欣喜,難挨,笑發了抖,兔子被他捏斷了脖子,僵直躺在草地上。

  自那日後,父王重金求藥,四處奔波,最終都無果而終,日日嘆息。

  身為人子,便該為父王解憂,魏籍奔波幾日,卻不想落了風寒與傷痛,踉踉蹌蹌地跪在魏煦昭跟前。

  「父、父王,兒臣走遍南厲,受高人指點,尋到了法子救徐夫人。」汗水順著魏籍的臉汩汩淌下,他顯然是病的不輕。

  魏煦昭慌忙起身,蹲在兒子身旁,捧著魏籍的臉龐問:「什麼法子?」他從未如此憐愛過這個兒子。

  魏籍慘笑一聲,流下淚水:「那位高人說,母親是滄海神女,以神女血肉供養夫人,毒便可解。」

  「荒謬!」魏煦昭痛罵道,霎時間,偌大的帳子只剩爐火聲響,萬籟俱寂。良久,魏煦昭搖搖晃晃扶住魏籍雙肩,沉聲問:「高人為誰?」

  魏籍仰首望著父親灰暗臉龐,抽噎道:「高人......孟黎書。」

  「碎雲先生?」魏煦昭恍惚片刻,隨即大駭,「你遇見了碎雲先生?籍兒,你去請他過來,父王、父王重重有賞!」

  魏籍沉沉點頭,道:「先生說此法凶多吉少......但兒臣心甘情願救助夫人,不求封賞,但是否能向父王討一恩典?」

  「什麼恩典?」魏煦昭顧不得其他,他一心只為徐慕情。

  「若用此法,娘親恐怕性命難保......可,可否立娘親為後,也算是......補償?」魏籍小心翼翼地試探。

  魏煦昭遲遲不言,良久開口道:「傾瀾助我良多,本是我負了她,如今又要鋌而走險......這後位她坐得。」

  欣悅如激流霎時沖入魏籍心間,他撐著一臉難色,任由雙手落在腿上,「那、那兒臣呢?兒臣算什麼?」

  魏煦昭愣了片刻,語氣嚴肅起來:「此話何意?」

  魏籍拼命搖首,他發熱著,急促呼吸使得語無倫次:「兒臣、兒臣絕非別有用心,兒臣自知是比不上邤兒聰慧,受父王寵愛,只是、只是捨不得母親,若母親將......兒臣只想讓她愉悅罷了,若見兒臣有個大好前程,想必也能放心許多......若父王放心不下,便等到邤兒成年,盡數脫還給他便是!」

  魏煦昭聽了魏籍的話,扶他起身,擦乾他通紅臉上沁出的細密汗珠。

  而魏籍只關心下文。

  「言傾瀾既為皇后,你便是太子,只是父王要你記得今日所說,待邤兒成年,這位置是要歸還與他的。」魏煦昭平平說道,摸不透心思。

  「是......兒臣記得。」魏籍咬咬牙,說得輕巧。

  而後孟黎書進了宮,在長信宮中逗留多日,而徐慕情的病情逐漸好轉。

  直到那姓戚的道人出現在御書房中,同孟黎書商議多日,妖邪之名重如泰山,盡數壓在長信宮中,宮奴一夜死盡,皇后不知下落,只留「暴病而亡」的理由搪塞世人,連魏籍也不知她下落何處。

  而不足半年,徐慕情也同樣撒手人寰,魏籍終於得償所願。

  精準而又模糊的訊息逐個閃過,言梔捂著腦袋,撐著泥沙擡頭,那些記憶被強塞至腦中,使他噁心難受。

  海水漲潮,蔓延至他小腿肚。

  「所以,我不願回去。」言傾瀾現了真身,滄海神女貝玉為飾,黑髮轉白,一切都回到從前的模樣。

  言梔撐著礁石,淡淡望著她,道:「剛才那是......」

  「記憶,不,不是我的,是真相,」言傾瀾輕哂道,「落難迷惘的人來到滄海東岸長呼神女的名字,神女便會前來救他於危難,替其解惑。學書時你還當是我誆騙於你,現在相信我了吧?」

  言梔扯了扯嘴角,笑不出聲來,「魏籍,孟黎書......所以說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,這是個局,天神與凡人各取所需的局?」

  「可是......目的何在?」言梔此時平靜出奇。

  「你心知肚明。」言傾瀾抱著雙膝,坐在礁石之上,「月神殿下當初留你一命,悉心教養,唯一知曉卻不挑明的宗親便是我的父親,滄海一向支持殿下,而孟黎書是誰的人,不必我再說了吧?」

  孟黎書是阿姐的人,阿姐是父親以骨肉為引所誕育出的孩子,他們才是親人。既是親人,阿姐又怎會甘願將月神尊榮拱手讓與戚氏餘孽?言梔便是那個餘孽。

  「卻不想,這百年來的姐弟和睦,倒成了是我一廂情願。」言梔笑道。

  言傾瀾緘默片刻,淡淡道:「早在兒時,她擅自做主讓你頂替去學那些歌舞琴棋時就該察覺,在言桐眼中,你從來只是個搶走她父親恩寵與尊榮的外人。月神殿下悉心培養你,究其目的是為言桐可以養尊處優,逍遙一世,誰知,她才是那個傾慕名權的。」

  言梔訕訕一笑:「是啊,你與她向來不對付。」

  言傾瀾嗔道:「對,我曾傾慕陌瀟,誰知陌瀟一心為她,我愛上魏煦昭三生三世,誰知這也是她別有用心,趁著司命大醉,擅自改寫的命簿。」

  海鳥迴旋嘶鳴,言梔心中一驚,湊近問:「當真?」

  言傾瀾冷哼道:「我父親前幾日方跟我說的,可要他老人家出來會會你?」

  言梔擺手,垂眸笑道:「這倒是不必,只是......我若是出你結界,恐怕性命不保。」

  「我知你中了毒,但這毒實在是難解,滄海名醫也沒有辦法,只能動用法術,擅自替你壓下毒性,此番你不會死,但毒也定不會除,還得早日尋找解藥才是。」言傾瀾道。

  「多謝。」言梔心中感念恩情,此時卻說不出話來,歸根結底,這一切因皆在自己一人。

  海岸弧線逐漸柔和,浪潮漸漸褪去,微弱夕陽搖曳在粼粼波光之中,一聲號角響起,厚重悠揚。

  言傾瀾猛然回眸,隨即沖言梔眨眼一笑:「我爹喊我回宮了,晚些你向前走便是,天黑前便能出結界。」

  言梔頷首,與她告別,言傾瀾依舊像當初那個滄海神女躍入海中,笑靨明媚如初,仿佛人間一遭皆是幻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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