飛矢
2024-09-14 12:40:52
作者: 為衣山人
飛矢
「陸相宜——」言梔緊拽韁繩,棕馬揚蹄亂踏,「你師父呢!」
謝聞枝推開車窗,陸相宜迷茫的雙眸呆愣看向他,「什麼?」
「你師父現在何處!」言梔好不容易追上二人,一口氣還未順勻。
陸相宜不由攥緊衣袖,乾澀道:「我、我不知,但換做平日,不是在相國寺便在笠山同淨明在一起。」
「發生何事?」月光漂浮在謝聞枝緊蹙的眉頭上,他拉住言梔手中的韁繩。
言梔嘆道:「出事了,我得馬上找到碎雲,你們今日莫要再出府,勿受人連累。」言梔說完便拂開他的手,揚鞭而去。
相國寺與笠山是截然相反的兩處,言梔於馬背上苦思,卻見城門緊閉,陰鬱蒙上心頭,本想著若官兵不放行便抽刀大幹一場,卻不想為首的兵卒卻收了兵戈,將側門半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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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何意?言梔腦中思緒萬端,複雜地望了他一眼。
兵卒卻早有所料般,說道:「朔北軍麾下守將,今日得了令特來支援折衝府巡城。」
「你是趙醒的人?」言梔回眸問。
「死守邕州時與公子有過一面之緣,」兵卒望向遠處火光,「快走,折衝府的人要來了。」
言梔點點頭,略帶感激地看他最後一眼,棕馬便如同飛矢般奪城而出。
夜露瀼瀼,大相國寺在月光下依舊清明莊嚴,言梔跨下馬奔上長階,四周兜轉許久,卻只見一守夜和尚正打著瞌睡。
風在樹林梢頭裂帛似的吼,言梔推了推和尚,後者回過神來。
「碎雲在哪!」言梔捏著和尚的手腕。
和尚倒吸一口涼氣,只覺得言梔聒噪,他揮手道:「沒見過!」
「沒見過是什麼意思?他有沒有說過自己住哪?」言梔依舊窮追不捨,問道。
「沒見過就是沒見過!年前便搬走了,我元宵後才剃的度!」和尚抽回手道,給他一個不耐眼神,暗示言梔好自為之。
言梔後退兩步,憤懣喃喃道:「該死!」
「怎麼?」和尚拍拍衣袖,叉腰起身。
言梔冷哼一聲,重新上馬:「你這禿驢......倒還凶得很......」
若不在大相國寺,那便唯有笠山一處可尋,言梔眺望遠處,月色清明,眼眸中儲著希冀。
待馬至笠山腳下,已然過了丑時,而笠山頂上的那座慈雲寺依舊在月光下散著光。
「如此壯麗佛光,卻不知是月色還是神佑。」
言梔向聲音那處張望,卻見雲歲騖緩步而出。
「你在此做什麼?」言梔沒好氣問,他著急上山。
「抓人。」雲歲騖攤手道。
言梔心中一緊,下馬問道:「抓誰?」
「此處可還有他人?」雲歲騖依舊冷峻模樣,卻露出一抹無奈淺笑,「陛下嚴令再三,不許朝中官員及其親眷擅自出城,敢問言大人在此地等誰?」
夜寒風冷,言梔不禁打了冷顫。
樹林中突然漏泄迷離燈影,由遠及近,直到腳步聲響至身前言梔方才看清來者模樣。
初霽向雲歲騖福了福身,指向言梔道:「大人,便是他擅自囚禁太后。」
言梔一怔,直到眼前初霽的模樣與言桐的面容在腦海中重疊,言梔方才輕哂一聲,「囚禁太后這頂帽子扣得大,倒是難為你步步為營。」
「如今你又還有什麼可狡辯的?」孟黎書從暗處走來,身後跟著的是言傾瀾。
雲歲騖向前一步,道:「碎雲先生竟也在此?」
初霽插口道:「是先生助我救出太后,雲大人,更深露重,還請趕緊派人將太后安置宮中。」
言梔望了言傾瀾一眼,她面容憔悴,垂著頭不敢看他。
「佞徒隱瞞太后行跡,藏匿家中,罪無可恕,又擅自出城,更是死罪一條,還請雲大人念在他昔日功勞,懇請陛下留他一具全屍。」孟黎書自顧說道,面色不改。
「全屍?」言梔被釘在原地,挪不動步子,他冷眼睨著二人,道:「欲加之罪何患無辭!別忘了我兄長尚在宮中!」
「你當他還是一手遮天的丞相不成?」孟黎書打斷道,頗為憐憫地望向言梔。
言梔微眯雙眼,問:「此話何意?」
孟黎書輕笑一聲,道:「馬車中坐著新任丞相洛大人,你可要與她一見?」
洛塵笑?
言梔深深呼吸,眼神強勢停留在言傾瀾的身上,冷道:「過來。」
初霽煞有介事道:「怎麼,還想脅迫太后不成?」
言梔被浮躁鉗住喉嚨,他刻意迴避初霽目光,「過來!」
言傾瀾一驚,擡起眸子,肩膀微微發著顫。
「聽不見我說話麼?」言梔眼眸深沉灰暗,向前一步抓住言傾瀾的手。
「言梔!」雲歲騖抽劍直指言梔喉頭,「退後!隨我上車回宮!」
言梔並未抽刀,反而鬆了一口氣,他故作輕鬆地望向初霽,道:「我與你的帳,自會一筆一筆清算,你若不願等,那我便等你來殺。」
「說的什麼話......快隨我回宮。」雲歲騖攔在二人中間,按住言梔的肩頭。
「便與本官同車而行吧,本官親自看押言氏。」車內響起洛塵笑的聲音,依舊溫柔潺湲。
雲歲騖若有所思,還是應了下來,將言梔送上洛塵笑的馬車中,再回望孟黎書等人,言傾瀾依舊低垂眼眸,雙手藏在袖中。
一顆明珠堪堪握在言傾瀾的手中,這是言梔方才虛張聲勢刻意塞給她的。
「太后,請。」雲歲騖行至另一架馬車前沖其俯身。
言傾瀾略笑笑,登上馬車,無聲嘆息。
緩緩,兩架馬車一前一後向南面而行,言梔在車中擦著刀,一遍一遍不厭其煩,可惜刀已然亮如明鏡,心中浮塵卻一顆未掃。
「我見過她。」洛塵笑最先開口。
言梔擡眼問:「誰?」
洛塵笑的微笑也帶有幾分惆悵,「初霽,逼宮那日我被鎖在王府,是我親手殺的她。」
言梔呼吸微滯,恐怕死了的正是初霽本人,而那日言桐不在凡間,並不知曉此事,不料卻被洛塵笑一一看在眼中。
「我曾也是修道之人,此間緣由自有因果,我自是不會多問,你且寬心便是,不必打誑語編造說辭搪塞,」洛塵笑柔聲道,「你且聽好,回宮之後莫要逞強,陛下不會要你性命,只將他的要求一一答應便是,此番方得一線生機。」
「兄長呢?」言梔並未躊躇,問道。
「江潛受困宮中,平安無虞。」
言梔輕輕點頭,魏籍不肯履行諾言,師徒決裂,言桐趕盡殺絕,諸事紛擾,但只要江潛無虞便有轉圜之機,自己信他。
魏邤站在廊下,窗戶被風吹得咯咯作響,一列昏暗宮燈燒至遠方,他捂著胸口輕咳,只覺寒氣森森。
也不知事成沒有。他擡頭望一眼屋檐,瞧見一隻雲雀幽微輪廓。
「雍王殿下,陛下正傳喚您過去。」小太監執著燈,此時拂曉時分,還未日出。
魏邤停下手中動作,翕動乾澀嘴唇:「現......現在?」
小太監低著頭道:「是,殿下準備片刻便隨奴才去吧,莫讓陛下等著急了。」
「好,本王隨你去。」魏邤暗暗露出一抹微笑,內心卻翻湧起得意的浪潮,魏籍終究要來求他。
彼時御書房,魏籍踱步而出,向著偏殿去,江潛在裡頭枯坐一夜,推門而入時,他依舊保持著最初的姿勢,並沒有一絲動彈。
大抵是聽見了異響,江潛微微揚起頭,緊接著便響起魏籍的聲音,
「難為你苦等,」他將手放在江潛肩頭,「雍王要來了,隨寡人一同見他。」
江潛提起衣裳緩緩起身,並未多言,只瞟了眼宮殿外,一行內侍簇擁著魏邤正往大殿趕來,「他來了。」江潛道。
魏籍先一步跨出殿外,佯裝戚容道:「本是一家兄弟,不必多禮了。」
魏邤止住下拜動作,隔著長階仰望君主,而兩行侍衛卻阻攔其前行一步,魏邤不禁皺起眉:「兄長這是何意?是要臣弟隔著丹墀與您喊話麼。」
魏籍卻笑道:「你病可痊癒?」
魏邤愣了片刻,病?他壓根就沒生病,他不由訕訕一笑:「已然好得差不多了......」
「楊太醫。」魏籍給了一個眼神,那太醫便蒙上面紗,忙不疊走下長階,替魏邤診脈,魏邤瞧見這個熟悉面孔,心中也便舒了一口氣。
這太醫楊氏便是魏邤早在篁里便買通的醫官,起初裝病也有他在其中幫襯,方才不出差錯。
那楊氏正搭著脈,面色卻愈發緊張,細密汗珠逐漸從額上滑落,在魏邤手腕上搭著的指節也逐漸顫抖起來。
「楊太醫,怎麼樣?」魏籍微微探出頭。
魏邤正欲詢問,卻見楊太醫哆哆嗦嗦跪下拜首,頓時也顏色大變,心懸千斤石,「你這是什麼意思?」
楊太醫不敢擡頭,只哆哆嗦嗦回答:「殿、殿下病入膏肓,恐......恐怕時日無多。」
「你說什麼!咳咳咳.......」魏邤正要上前,突感氣血上涌摔倒在地,捂住嘴劇烈咳嗽起來,再挪開手,只見手心一抔深紅,口腔里溢滿腥鏽味。
長階上的二人俯視著魏邤,江潛偏過頭去,魏籍卻樂在其中,略帶憐憫地望著他。
魏邤扶著雙膝搖晃起身,他想到了日日端至手邊的湯藥,頓時將殷紅的手指指向魏籍,他震顫著發出怒吼:「是你!」
魏籍倒吸一口涼氣,摸了摸耳廓,道:「嘶......如若不是你心之所願要裝病一場,寡人又怎會忍心毒殺自己的親弟弟?但這可是你的願望,從小到大,寡人無不滿足。」
「你......咳咳!」
「陛下。」江潛在一旁小聲制止。
魏籍微愣,看著匍匐地上的魏邤再無憐憫,只冷聲道:「你隨父皇隱瞞母后蹤跡如此多年,如今寡人總算等到了母子團聚的那一日,你卻還想要綁架她以要挾寡人?」
魏邤努力揚起頭,他耳鳴陣陣,卻試圖在人群中尋找許鏡蕊的蹤跡。
「你在找許婕妤麼?她在那兒。」魏籍早已洞穿他的心思,替他指明方向。
許鏡蕊提著一隻金籠,與魏邤擦肩而過,緩步走向魏籍,這隻金籠便是魏邤指明要的那一隻。
汗水濡濕衣領,魏邤的嘴角沾著血,木訥頹然。
金籠被端在魏籍面前,他倒置著,指節輕敲聽裡頭響動,在魏邤焦慮驚慌的雙眸注視下,毅然抽出夾層中的一封先帝遺詔。
「先帝遺詔,立雍王為帝,繼、承、大、統?」魏籍自嘲一笑,執著遺詔,「好,你若爬上這丹墀長階,寡人便讓賢與你,讓你繼承這所謂大統。」
魏邤的太陽穴還在怦怦直跳,喉嚨發緊,「當......當真?你若讓賢,我便讓言傾瀾回來見你。」
魏籍與江潛相視一眼,這才發覺雍王已然神志不清。
「你給他用了什麼毒?」江潛訝於魏籍狠辣,不禁輕聲發問。
魏籍亦小聲回道:「尋常毒藥罷了,只可傷他肺腑,只不過......多加了一味胡酥罷了,只一點點,權當替謝疏林報仇了。」
魏籍同謝疏林並無交情,說到底,不過是為了換謝聞枝的一片赤膽忠心罷了。
「當真!」魏籍漫不經心回應道,而底下人卻聽得真切。
魏邤輕笑一聲,擦乾淨嘴角的血,道:「我還有個要求!我要我爹娘遺骸,將他們葬入帝王寢陵!」
江潛呼吸微滯,見魏籍久不開口,便說道:「先帝早已入寢陵,何須你再提此事?還有什麼要求,一併說來吧。」他瞟見數十張滿張的弓在魏邤身後埋伏著,箭簇顫抖之聲似乎清晰可聞。
「沒、沒了......」魏邤垂下頭,手腳並用著向前,摸到第一級台階時竟露出一抹微笑,拼命跪上台階。
心肺是一陣揉擰撕扯般的痛,而曙光逐漸撥開雲霧,將漏不漏。
「咻——」
飛矢越過宮道,直直釘在了魏邤肩頭他痛苦地伏在階上。
還有台階,他還要向上,只要向上爬自己便是九五之尊,這些苦又算得了什麼。
他使盡渾身解數擡起手腳,宛如溺在沼澤中的兔子,掙扎著越陷越深,可伸出手,他夠上了下一級台階。
「咻——」
再一聲響,魏邤沒有聽見聲音,他只感到如針扎般的痛,更瞧不見早已被鮮血浸透的背。
這一瞬,他有點想他的姐姐。
他想起了長姐的笑,再向上爬了幾階。魏籍合眸長嘆,一階一矢,他自己下的令,最先不忍的卻是自己。
「繼續。」魏籍口是心非,故作輕鬆模樣。
魏邤聽不見他的話,更感受不到痛,他的眼裡只有長階,以及長階上殷紅的掌印,這是他存在的痕跡。
爹娘的身影仿佛在他身旁,小時候搖搖晃晃學步時,自己半走半爬地跌進娘親的懷抱,他瞧見魏煦昭站在長階之上,張開雙手勉勵他向前。
魏邤雙拳緊握髮白,他扣著長階,拼命擡頭望著龍座。
「娘......」
娘親的身影化作一隻鳥,有著五彩羽毛的鸚鵡,從籠中撲騰飛走。魏邤凝視著那隻鸚鵡的羽翅,想念他鶯啼婉轉的府邸。
他想起自己來前,瞥見的那隻雲雀的幽微輪廓。
「咻——」直到最後一支箭也射入他的脊背,魏邤口吐鮮血,腦袋重重磕在了台階上
痛苦跪在胸口笑。
他要死了?
「你不准死!」
一道響亮的聲音擠入腦海,是謝疏林叫嚷著推翻棋盤。
「你不准死!」
自己無奈地揉著眉心,道:「什麼死不死的,不過對弈罷了,落子無悔。」
「就算是對弈,我也不准你死!」謝疏林打落黑白子,棋子好似落在長階上閃閃發光。
眼前的最後一幕定格在了謝疏林的愁容,自己輕哂一聲,也合上了眼。
曙光來臨,暖陽灑滿魏邤的脊背,他最終還是沒有看見太陽。
「他死了。」江潛陳述道。
魏籍頷首,「我知道。」他轉過身將那一道明黃密詔丟入火盆,火焰熊熊燃燒,沒有給他一個眼神。
而逝去的人便睡在赤紅丹墀,血液流淌整個長階,寂寞無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