變動
2024-09-14 12:40:49
作者: 為衣山人
變動
二人言笑晏晏,不疾不徐趕到城門口,江潛輕拉韁繩,馬蹄聲漸止,棗紅馬打了個響鼻停下。
守城的士兵眼皮一跳,與身旁同袍低於交談,隨即伸手將他們攔下:「陛下有令,凡朝內官員今日不得出城,尤其是二位大人,還請退回城中。」
言梔擡起眼皮,漫不經心道:「這是何意?」
士兵訕訕:「此為聖意不可違。上頭怎般交代屬下便怎般轉述,還請二位莫要為難。」
「只是城郊踏青也不可能嗎?」江潛蹙起眉頭,似是心有不甘,難得風光大好,若不前往柳稍一觀實屬可惜,卻見士兵無言,只伸手做請,江潛只好作罷,調轉馬頭。
馬蹄慢得似有些頹喪,言梔頓覺失落:「就這般回去了?」
江潛似有所顧慮:「時候尚早,朝中諸事冗雜,或許待這兩日過去方可得清閒。」
「你當真這般想?」言梔再問,而江潛此時卻默了聲,言梔又道:「他初登大寶,行事謹慎些亦是無妨,或許是我思慮過多,只是不知這禁令要延續幾日,若因此耽擱在裕都惹人誤會,恐怕是再想遠走便不容易了。」
江潛明白言梔心中所想,喟嘆道:「有些事未與他道明,你我進宮一趟便可知他心中所想。」
「好。」言梔話音剛落,這才發覺馬蹄下正是通往皇宮的必經之路。
待二人隨來到御書房前,見了馮詮方才發現這老內侍竟一夕間蒼老許多,後者還未進殿通傳,言梔便將目光投向了不遠處只露飛檐的宮殿。
「沁雪宮......」言梔喃喃,股股黑煙瀰漫宮城,他不禁咳嗽兩聲。
馮詮撐出一個笑:「陛下昨夜下令焚燒沁雪宮,二位大人不必擔心,小內侍們仔細瞧著,火不會蔓延別處。」說完他便轉身進殿,徒留二人面面相覷。
魏籍燒了沁雪宮,這一把火暴戾恣睢,但想及齊室前塵往事,此舉倒也算是情理之中。
「二位請。」
江潛略掃一眼,發覺謝聞枝同陸相宜竟也在此。未等他行禮,魏籍便先一步將其扶起。
「二位是本朝重臣,不必見外。」魏籍揮揮手,示意賜座。
言梔擡眼,御書房除龍案未改,其餘擺設皆不同以往魏煦昭在時那般,可謂是大相逕庭,父子間猶如橫生一道橫溝,魏籍勢必要與他涇渭分明。
「方才謝尚書向寡人請辭,如今二位前來想必是與尚書心有靈犀,說吧,又要寡人如何挽留?」魏籍淡漠道,似乎心不在此。
「謝兄要走?」言梔訝異擡眸。
謝聞枝道:「陛下,請辭並非臣心之所願,只是臣從前於族中立誓,若能有朝一日侍奉明主,定要親自前往破燕城尋回先父遺骸,告慰父親在天之靈。」
魏籍從文牘中擡頭:「並非寡人有意阻攔,十餘年過去了,謝尚書又該向何處尋?不如寡人派人仔細打探,尚書在裕都等消息便是。」
「臣的雙親皆殞命破燕,彼時年幼未能親臨,手下將士只尋到母親屍身運回裕都,卻未尋得父親,這些年臣將父親當年行軍之路爛熟於心,只為有朝一日能夠帶父親回家......」謝聞枝語氣不平不淡,始終垂眸,唯身旁陸相宜將他眼中那一抹黯淡存入心中。
「陛下......」陸相宜方要開口,卻見魏籍擺了擺手,便只能僵硬收手。
「尚書生於南方,長於裕都,就連北方也未曾踏足,更何況是遠在朔北苦寒之地的破燕城?此事容寡人想想,你們三人暫且退下吧。」魏籍道。
「三人?」陸相宜不免疑惑。
魏籍補充:「只留言梔在殿內便可。」
馮詮向三人道:「大人們還請移步於偏殿等候,請隨老奴來。」
江潛不放心似的,起身時在言梔耳旁輕聲道了句「我等你」,隨即同二人離去,大殿內唯餘二人,險些再入死寂。
言梔試圖同魏籍交流:「言傾......惇懿皇后已在府內,陛下再不必擔憂了。」
魏籍逐漸恢復光彩,卻依舊壓抑心中激盪:「是嗎,母后身子如何?」
言梔想起言傾瀾的囑託,斂眸道:「她魂魄尚且不穩,須得靜養幾日方可示君。」
「好,若有所需儘管提,一切以母后身體為重。」魏籍放下手中筆,道:「寡人留青笮在此便是想問問方才謝聞枝請辭之事,你心中作何想?」
問言梔正如問江潛,魏籍此舉正是試探二人心思,言梔沉吟片刻,道:「陛下問我,我也想問陛下一事,趙醒此番與徐慕風拼殺也算是功臣,而他逆反罪名未除,朔北與齊分裂,陛下作何打算?」
魏籍輕笑道:「昨夜我便同他秉燭夜話,現已然封他為朔北王,此前恩怨就此了結,此舉可還算是明君所為?」
趙醒成了朔北唯一的一個異姓王,也是大齊開國以來的第一位。
「既如此,陛下又有何可擔憂謝尚書請辭遠走之事?想必謝兄之心只在破燕,他若尋回遺骸便可回京,令其他官員暫任刑部之職,令他同趙醒同回朔北即可。」言梔道,「呼延臻稱王也不過月余,而呼延灼未死,勢必還有一場惡戰,如今是同草原王庭結盟的大好時機。」
魏籍微眯雙眼:「你是讓我封他為使臣?」
言梔摸了摸下巴,道:「天下分裂之時謝岷曾隻身遊說各國,想必謝尚書身為其子,自是不會差的。我不久前也曾途徑破燕,風雪可怖,但尚且能夠招架,如今春日要比以往和煦的多,是最好的時節了。」
魏籍稍加思忖,揮手道:「擬旨。」
言梔想來並無他事,便想起身離去,豈料魏籍從身後叫住了他。
「且慢,寡人尚有一事須得請你幫忙。」
「何事?」言梔沉聲問,他已不再想糾纏齊室瓜葛。
「寡人本想江大人重回朝堂,誰知他自有一套說辭推託,還舉薦洛塵笑就任丞相之職。」魏籍道。
言梔道:「你讓我從中勸說?」
魏籍笑道:「這一封詔書尚未下達,一切皆有變數。」
言梔卻道:「他若拿定了主意,便是九頭牛都拉不回,我又如何能改變他的心思?不過我倆已然完成囑託,尋得傾瀾,助你為帝,依照當日約定也該就此拂衣遠去。」
魏籍長嘆一聲:「若當真沒有餘地,那也只好贈二位寶馬香車,一路順遂。」
他並未再做挽留,言梔略感錯愕,隨即也謝恩。
「只是......雍王仍在篁里,寡人心不安。」魏籍擡起眼。
言梔道:「那便召他回京祭拜父母,賜他座府邸安享餘生,已然是案板魚肉,一切不都任君所為麼?」
「不,」魏籍從案上拿起一紙詔書,穩穩放在言梔手心,「青笮既不著急離去,便領了這差事去一趟篁里,寡人賜他毒酒一杯,賜長姐三尺白綾,要你親眼看他二人倒下,寡人此心便安。」
如此趕盡殺絕,如今的魏籍在言梔眼中飄忽不定,與從前似為兩人,言梔緩緩展開詔書瀏覽,遽然呆愣原地。
「賜雍王毒酒,何故還要賜公主白綾?」
魏籍挑眉道:「他們本就是一母同胞,血濃於水,若不能全留,便只好全殺。」
「你懷疑公主,可令她駐守邊疆,或是留於裕都替她招婿,何故趕盡殺絕?」言梔將詔書遞還魏籍,道:「過河拆橋,我做不到。」
魏籍並未接過,眼神將眼前人上下打量,似乎遊刃有餘,「你仍是魏煦昭親封的令使,這便當做是你的最後一件差事,做得好自然便可享一生榮華,就此隱退江湖。」
言梔將詔書置於案上,譏誚道:「陛下不必以此要挾,做不到便是做不到,您另尋高明吧,只是言傾瀾魂魄不穩,須得早些回府,就此別過。」
魏籍輕哂:「你不是照樣要挾寡人......」
言梔默了聲,只躬身行禮,退出御書房外。
雲歲騖坐在不遠處的長信宮頂,瞧見言梔氣惱離去,笑著將咬了半個的梨子往空中一擲,旋即跳下屋頂。
馮詮堆笑,雙手捧著一封詔書:「此事,還得由雲大人來辦更為妥當。」
割捨些許光陰於此,言梔自是氣惱不堪,踹著道上石子不肯進府,而江潛似乎早有所料,顯得尤為從容。
「這麼說你也幫了謝聞枝一個大忙。」江潛抱臂在胸,倚馬含笑。
「如今這個時候,要人情又有何用?」言梔憤懣道。
江潛拉過他的手將人帶回府中,笑道:「還有時間,容我再想想。」
「你若想不出法子,咱們就趁夜潛逃。」言梔說道,雖不知勝算幾成,在他心中卻好過坐以待斃。
江潛摸了摸下巴,難得沒有否定,道:「這倒也是個法子。」
言梔側仰起頭,問:「你有什麼想法?」
二人一同進了書房,而江潛合上了門,從書架夾層上取下一封信,道:「錢酣不久前送來的,是魏邤聽聞裕都變故後書信與我,方才送來不久。」
言梔瞥了眼信道:「他反應倒是快,只是事到如今,他又該如何搏命?」遂拿起信粗略讀了半晌,眼中溢滿不可置信,「他也要逃?
魏邤早有預感,做了一份倉皇卻不失條理的計劃,只是這計劃在言梔眼裡看起來便是無稽之談。
「雖說此事荒誕,但若成事,他們姐弟二人便有活命之機,我們也可趁亂出逃。」江潛說道,「但畢竟兵行險招,若失敗,不僅他倆命懸一線,我們也會被逼上絕路。」
言梔頷首道:「正如你心中所想,此事是萬萬不能答應的。」說完,他將信焚燒,餘光卻掃見江潛輕微一頓。
「難不成你心中並非如此想?」言梔愣了片刻,火焰舔舐著薄紙,在險些燒手之時被江潛搶過扔於缸中。
江潛略有些茫然地向下張望。
「你有事瞞我。」言梔肯定道。
「不,並非刻意相瞞,只是我不敢說。」江潛遮掩般摸了把鼻子,「花樾已然在趕往篁里的路上了。」
「你怎可這般輕易便答應魏邤,可是另有所求?」言梔暗忖半晌道,「出走之事你我也不必如此著急,魏邤該死,但若是藉此能使公主僥倖活命倒也值得。」
言梔眼神緊抓不放:「這有何不敢?」
江潛暗自腹誹,你是河東獅,你是醋罈子,自己自是顧慮再三,最後還是化為微笑,道:「不過玩笑罷了,剛做的決定,只是沒來得及告訴你罷了。」
待花樾策馬趕至篁里軍營時,她不由錯愕,士兵散漫,竟無人阻攔。陽光穿過桑樹一片斑駁陸離,魏邤瘦長身影孤單佇立。
「民女花樾,奉江大人之命前來,殿下的信大人仔細瞧過了。」花樾摘下冪籬,沖魏邤福身。
魏邤正盯著樹枝間的一張搖晃破蛛網,無精打采,問:「大人決定如何?」
花樾道:「大人令民女傳口信,雲大人不久會下篁里令殿下回京,若殿下心意已決,便可早做打算。」
魏邤木訥回眸,問:「他沒有拒絕?」
花樾再次屈膝,道:「大人原話已然帶到,民女就此離去。」
登上馬的花樾沒有過多停留,揚鞭南去,餘光間掃見魏邤注視自己遠去的視線,他依舊寂然佇立於此。
魏階收了驚長纓,來到他身旁短促一笑:「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去哪,不如我讓塵笑尋個好去處,從此你便可做個閒散王爺。」
魏邤容色未變,道:「他要我回裕都,此番回去定然凶多吉少,皇姐同他們一起誆騙本王,又怎會不知他此番意欲何為。」
魏階稍楞,垂首道:「他不會趕盡殺絕,聽皇姐的,此番回去你向他服個軟,他定然顧念手足之情。」
魏邤沉默良久,半晌,他啞然失笑:「他不過是父皇厭棄的廢王,如今不過是僥倖登基,若本王也得能臣......罷了,明日本王便回去,他的人不配來請。」
魏邤還未從父母驟然離世的陰翳中晃過神來。
「只是皇姐,你知道的,魏籍秉性惡劣不堪,如何勝任這至尊之位?」
長公主望著幼弟出神,頗為愛憐道:「你爭不過他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