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和

2024-09-14 12:40:47 作者: 為衣山人

  景和

  此時初春,三月初七的裕都連綿雨後久違地放了晴,天光大好,當真一副春和景明之相。魏籍登基改國號為景和,只一夕,朝中無人再嘆昭和光景,只頌景和祥瑞。

  言梔是被江潛背回府的。陌瀟吝嗇,不多施捨法力,一舞畢,刀還未來得及歸鞘,言梔便又被打回原形,趴在皇宮屋脊上沉沉的睡,待江潛趕至,他的一身光鮮服制已然消散了大半,唯有殘影縈繞。

  不過這一點法力幻象,卻足矣圓了言梔朝思暮想的夢,也全了江潛未能一睹愛人昔日光彩的缺憾。

  「大人。」林隨意見江潛回府總算提起點精神,他眼下一片青黑,顯然是被昨夜鬧的不得安枕。

  江潛忙示意他噤聲,做口型:「何事?」

  林隨意這才瞧見他背著的言梔,無奈壓低聲音道:「段竹翕來過了,帶來的人已經住進了後院,孟先生說她魂魄不穩,須得靜養幾日。」

  「好,我知道了。」江潛說完便緩緩向後院邁,生怕吵醒了肩上之人。

  誰知言梔沉沉呼出一口氣,皺著眉囁嚅:「言傾瀾找到了?」他尚且困著,語氣里沾著不悅。

  江潛自然溫和回應:「是啊,我送你回房,你自便安穩睡下,不必再想其他,我見完言傾瀾便回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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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誰知江潛還未擡腳,言梔便拍拍他的胸口,強打起精神:「我不睡,我和你一起去見她,言傾瀾生得漂亮,我不放心。」

  「不放心什麼?後院伺候的都是親信,除卻林隨意無人能擅自進出,她定當無恙。」江潛寬慰道。

  言梔擡起眼,抱緊他的脖頸向上用力,臉頰窩在他頸窩,懶道:「我不放心你......怕你見過了仙子美人,忘了室內糟糠......」言梔說著自己也忍不住笑,呼吸簇簇拍到江潛心尖上。

  江潛駐足笑道:「怎會......室內糟糠貌已驚人,何故強挪開眼去瞧旁人?」

  「你臉紅了。」言梔戳上他的臉,笑得像個喝醉酒的傻子。

  「沒有,」江潛微微側首,「今歲春風和煦,溫暖怡人,方才使人生暖意。」

  言梔冷笑一聲,強硬扳過他的下巴一吻,「好了,我們去見滄海姬,莫讓美人等急了。」說完他自顧伸懶腰,江潛忙回過神來抱穩言梔修長雙腿。

  言梔擡手時,餘光卻瞥見孟黎書。

  「老東西,杵在那也不說話,只會嚇人。」言梔暗罵道,從江潛身上躍下,努力墊腳支起脖子眺望。

  江潛卻輕輕捂住他的嘴,道:「小聲些,如此恣意放肆,被旁人聽去了如何是好?跟在我身後莫要出聲。」

  江潛說著便攜言梔向廂房走去,孟黎書同江潛互相見禮,留言梔一人扭捏原地,最後在江潛的注視下也別彆扭扭彎下了腰。

  「見過孟先生——」

  孟黎書沒有正眼瞧他,只同江潛道:「我有話與你講,你隨我來。」

  「我呢?」言梔插口道,微微仰首。

  孟黎書斜眼,冷聲道:「莫衝撞她便可。」

  見二人遠去,言梔狐疑嘟囔,半是不滿半是鬱悶地推開門,只見言傾瀾慘然臥在榻上,毫無生氣血色。

  已然春日,屋內卻依舊響著火舌糾纏乾柴的噼啪聲。言梔來到她身旁坐下時已然悶出一些汗,他擡袖擦拭時,昔日好友同樣睜眼看向了他。

  言傾瀾唯笑時還見些生氣,她顫聲道:「多、多謝。」

  「謝什麼?」言梔頗為不解,「我本就是被貶下凡,和江潛救你不過舉手之勞,又有何可謝?」

  言傾瀾垂眸淡笑:「這不一樣......」

  言梔探身時雙眼透亮,邀功般同她笑語:「我們替你報了仇,現如今魏籍已是九五之尊,待你魂固,他定會迎你回宮的。」

  言傾瀾怔愣片刻,啞笑道:「我這般的身份,還是莫要再見他為好......」

  「為何?魏籍如倦鳥念故林,朝夕無不有一日沒在思念母后,哪怕只見一眼,也要了卻他一樁夙願不是?」言梔勸道,想必是言傾瀾礙於身份,如此多年的分離一朝重聚,生怕魏籍有所差錯。

  言傾瀾略笑道:「我這般愚笨之人,一樁情愛便使我落得如今地步,在他身側我助不了他,日子久了便只剩兩眼失望,何必......」

  「你是他的母親,他怎會失望?」言梔依舊不解,卻見言傾瀾依舊慘然搖頭。

  她怔怔盯著自己揉擰的雙手,往事回憶如傾瀉飛洪,浸漫過她羸弱身軀,良久,她輕聲道:「還是不見了,我留一封手書給他便可......我、我想早日回滄海,我想見阿爹......」

  言梔只當她是傷慟過度,輕言笑道:「你都為人母許多年了,怎麼還像當初那小姑娘一般?你比我虛長几歲,我都不鬧著找爹爹了......」言梔說著自己一噎,他如今這般迷茫不知所向,歸根結底不還是因為那一個猝然離世的父親,還有一個不知所蹤,恐怕也早早銷骨的生父麼。

  「我是滄海姬,滄海的神女,神仙在俗世成親也好,生子也罷,那都算不了數,若我願,回到滄海,父親照樣能夠再擇良婿將我許配。」言傾瀾囁嚅道,一方手帕被揉出了褶。

  言梔望了眼她,問:「你當真不願再見魏籍?」

  言傾瀾停下手中動作,眉頭始終緊蹙難紓,卻咬牙狠心道:「不見。」

  「你不心疼他麼?他為了報仇蟄伏十餘載,遭魏煦昭冷眼十餘載,每每你的生辰,中秋冬至上元,他在東宮對著一張空椅設宴,你......」言梔抿了抿嘴不知該如何往下說,他不知言傾瀾心思,但也只因自己如今亦是無家飄零而心生悲憫。

  言傾瀾霎時泫然,卻仰首喟嘆:「他畢竟是我所生,又怎會不心疼?只是、只是不願再見,又有何不可?你不知過往重重,我一時不知如何解釋,此事便聽我的吧,就當我求你,讓我回家吧。」

  「你別哭啊!」言梔騰起又坐下,擡手正想為她擦淚,手停在半空又突覺不妥,又訕訕放下,澀滯道:「我、我不是不答應你,只是不知該如何向魏籍交代......」

  言傾瀾揉了揉眼,平穩呼吸,「給我三日時間,我,我會親手書信,屆時你將信交給他便好。」

  言梔即使為難也無他法,只好應下:「好,那......三日後我便來取,你父親之前給了我一顆明珠,說是以備不時之需,可以隨時傳喚他來相見,你可要見見他?」

  言傾瀾思忖片刻,搖了搖頭:「如今這慘澹模樣,見了父親也只是讓他徒增煩惱,再等等吧......」

  「好。」言梔輕聲回答,兩人之間相隔朦朧,大抵是火爐熨帖,言梔竟受不了這溫熱,勸解幾句便早早推門離去。

  他迎著春風,下意識去觸碰之前被言傾瀾所傷患處,傷口早已癒合,同何啟章在他身上留下的疤痕一樣,蜿蜒成一道小溪,永遠留在他的皮肉上。

  「言梔。」江潛來到他跟前,微微彎腰捧著他的臉龐,言梔回過神來,猶自抱上他的脖子。

  「還記得麼?你答應過我一件事,至今還未做到。」言梔佯裝憤憤模樣,隔著衣衫在後者肩頭留牙印。

  「嗯?」江潛垂眸,「還未去過柳梢深處,我記得,如今春光大好,也是該挑個日子了。」

  言梔本以為他早拋去了九霄雲外,暗吃一驚,道:「你還記得?」

  「如何不記得?」江潛道,「答應你的每一件我都記得,從不敢忘卻。」

  言梔總算滿意頷首,卻被一陣風吹得不由感懷,他仰首問:「你和我在一起這麼多年,會不會覺得累?我脾氣不好,怕是一輩子也改不了了。」

  江潛一愣,隨即笑道:「我半生迷惘,如塵飄浮無根蒂,唯有在你身上方能著陸,你脾氣不大好,在旁人眼裡就好似污沼,或不太恰當,但卻是最能夠使我留駐。」

  言梔無奈睨他,惱道:「你才是污沼,狗嘴裡吐不出象牙!」

  江潛腦海內閃過的一個個模糊回憶戛然止在了言梔話後,他笑意不減,卻更為歡欣:「我縱然讀了幾百年的書也不知該如何將此心剖白,大抵是我天資愚鈍,想不出其他比擬了。」

  言梔狐疑望他,卻也在他眼神中敗下陣來,「那你說說,這是究竟何意?」

  暖陽掩來,江潛擋不住,影子蔽不了言梔,就連髮絲也閃著光。

  「你是困我之澤,若你我互不相愛,掙扎著自然痛苦不堪,可若此困頓之處為心悅之處,愛你這件事本身就難以控制,故而我......不曾猶豫,不需停頓,亦不會疲乏,又怎會累?」江潛喃喃說道。

  每一次的無心流盼,每一句無意嘲謔,匯聚成心臟無可察覺的一聲漏跳,好似楊花浮水,漣漪伴皺摺,花自逐波流去,池水久漾不平。

  「不會......窒息嗎?」言梔大抵是不太懂這樣的感受,訥訥開口,腦海里是如何也想不出江潛口中的愛意,只想起被沼澤吞噬而亡的愚人。

  「大抵是會的吧,但我甘之如飴。」江潛略加沉思,隨即展顏回答,「不必再等來日了,就現在走吧?」

  「去哪?」言梔回過神來時已然被他牽著手小跑起來。

  「柳梢深處!」江潛回眸道,悄悄放慢腳步等他,言梔卻兀自擡頭望起了天,此時春和景明,祥雲泛起了金邊。

  自不必再等什麼月上柳梢,人約黃昏後。只要一道而行,塵有根蒂,刀可歸鞘,何時不是好時節?

  言梔被他扶上了馬,江潛環著他的腰拉動韁繩,他特意尋了最尋常的棗紅馬,便是擔心言梔想起汀芒,獨自感傷。

  「孟黎書和你說了什麼?」言梔忽地想起,側仰瞟向江潛。

  江潛不自覺抱緊了他,孟黎書同他說的左右不過是言梔病情,血蠱平穩得蹊蹺出奇,但或許是因言梔謫仙身份,月骨在身,血蠱受制一生亦有可能,但以備不時之需,還須得早日尋得替死的鬼。

  言梔會同意嗎?

  「嗯?怎麼不說話?」言梔向後仰了仰,窩在他懷中亂蹭。

  江潛被逗弄笑出了聲:「不過是說了些言傾瀾的事,說她魂魄不穩,如何照料,交代了我幾句便走了。」

  言梔皺起眉,不自覺揪起馬鬃玩,「就這事也要迴避著我嗎?」

  江潛看出了他的疑慮,笑著揉他耳垂:「孟黎書生性多疑,如今還與你鬧著彆扭,此舉也算是意料之中。」

  言梔輕微頷首,擡手時二人指節糾纏,言梔卻望向遠方:「最初我不懂事,下凡後還經常糾纏他,只因我認定他是我的師父,卻想不到,我眼中的瞬息光陰,卻也足夠讓他在凡間認了陸相宜,與他相依為命。後來阿姐出現,我多半也猜到了他的立場,卻還是忍不住與他爭執,倒好像是不服氣他的選擇,明明有我了,為何還要另尋他人?」

  江潛一時語塞,只握住他的手以示安慰,「現在呢,想明白了嗎?」

  「沒有,」言梔平和道,佯裝毫不在意,「大抵全世界只有你會唯我一人吧。」

  「其實我也猜想過,要是一開始孟先生便已然選擇了阿姐,或許我被貶下凡也便成了情理之中,姐姐總要尋個由頭打發我走,昨日瞧見了陌師叔,滿腹疑問卻也沒了疑問,他肯來相助已然仁至義盡。我多半也想明白了。」

  江潛靜默片刻,幽幽嘆息:「想明白什麼了?」

  言梔笑道:「還能想明白什麼?姐姐不想我回去唄,那我就不回去,送走了言傾瀾,我就和你去那桃花源,只是......絮絮叨叨這諸多,我只是想和你說一句,我已然不是孩子,不會同從前那般擅作主張,任性妄為。因為我再也尋不到你這般的人了,還是那句話,請你往後也不要輕易隱瞞,好嗎?」

  江潛微微一笑:「我答應你。」

  可他卻還是選擇將言梔的病情瞞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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