釋權
2024-09-14 12:40:44
作者: 為衣山人
釋權
當夜未風先雨,長街濕透一片,車輪滾過淺窪在鶴頤樓前停下,恭叔霖跳下車躲過雨簾,鑽進樓中。
「恭將軍又來喝酒了?」掌柜對每一位達官貴人的模樣瞭然於心,更何況是位熟客。
恭叔霖略笑笑,並未擡眸看他,而是徑直往樓上去。
掌柜只覺他今日心情不佳,探出頭問:「將軍可是要雅間?小的給您安排一處,保證安安靜靜,無人打擾將軍暢飲!」
恭叔霖頓足,這才回眸:「今日不喝酒,是來赴約,不必勞煩。」
掌柜愣了片刻,恍然後點點頭,目送他徑直上了樓。恭叔霖極熟稔地穿梭迴廊,終是在一處雅間之前駐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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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未等他敲門,門邊吱呀呀開了,一小童伸手做請,隨即便退了出去,獨守在門外。恭叔霖遙遙望見屏風後頭男人的身影。
斟酒聲響,催促著他落座。
「我以為你不會回來。」恭叔霖執杯不飲,只嗅酒香。
趙醒笑道:「不回來?難不成如魏煦昭所願,就這般茍延殘喘於朔北?」
恭叔霖壓低聲音問:「前不久宮內有一道密旨,快馬加鞭送去邕州,你可知寫的是什麼?」
「如何不知?」趙醒故作平和,流露一抹怪笑,「魏煦昭派個貂璫殺魏階,只不過那閹人剛踏入軍營便被她殺了,畏罪潛逃了幾日,本想著一生即將漂泊四海,躲避朝廷,結果魏煦昭先變了主意,追詔一封,勸她回宮。」
趙醒啜飲一口,喟嘆道:「他便是料到了魏階定會抗命,這才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閹人進軍營,大抵把她騙回宮撤權才是意中之事。」
恭叔霖點頭不語,難得安靜。
趙醒見他陰鬱地愁眉不展,心中竟有些快意。
「東西呢?」趙醒嗓音敦實渾厚,縈繞酒桌。
恭叔霖從腰間取下一塊令牌,向前一推。
「不捨得?」趙醒執起令牌反覆摩挲,笑道。
恭叔霖飲一口酒,恢復瀟灑笑貌:「怎會,折衝府被你管教多年,上下沆瀣一氣,老夫拿著這將軍令牌何嘗又不是一塊燙手山芋,物歸原主,倒是解了老夫的燃眉之急。」
趙醒撐著下巴道:「你便不怕事情敗露,魏煦昭將你的首級懸於城門?」
恭叔霖垂眸:「早在啟國游京城門大破之時,恭叔霖就該以身殉國,曝屍荒野。」
趙醒將令牌收入囊中,從一旁拾起斗笠:「若非如今魏煦昭狎昵小人,使得嬖倖用事,齊室又如何建國不滿二十載便落得滿目瘡痍?恭將軍,你本該歸隱山林,頤養天年,他拴你在眼皮子底下,你怕是這一生都不得安寧了。」
說完他便振衣起身,作勢要走,但見恭叔霖靜坐,駐足道:「春寒料峭,過一會也早些回去吧。」
鶴頤樓外的一駕馬車上,言梔微微拉開窗,在縫隙瞧見趙醒的馬已然被小童牽走,便吩咐車夫快些駛離。
鶴頤樓的燈火隨著他拉緊窗子的動作閃爍,言梔側眸看向了一旁的人。
「你此番又是如何騙的恭叔霖?」雲歲騖以臂做枕,仰靠著。
「我想起他見我的第一日,便是打聽我在池照時是否見過他的妻兒墳墓,是兩座衣冠冢,故而這麼些年他苦苦尋找親人下落。」言梔淡然道。
雲歲騖來了精神,坐直身子問:「你答應幫他尋親?」
言梔卻搖首,道:「承諾最是一文不值,我告訴他,趙醒之前在朔北曾幫手下兩名軍士尋見了失散的父兄,想必是頗有人脈,我讓他去尋趙醒試試。」
「是麼?」雲歲騖頗為懷疑,「許多人都以此要挾與他,他如何便聽命於你?」
言梔舒展眉頭,嘆道:「還答應他,若魏籍繼承大統,我便上書懇請,求魏籍賜他一封能夠告老還鄉的旨意,他既能出裕都,便可親自去池照瞧瞧。」
雲歲騖笑道:「這一手算盤打得倒是好,魏煦昭尚且在位,誰敢與你這般胡鬧,爭一個沒著沒落的詔書旨意?我看他定是另有所圖,否則豈會賣你人情?」
言梔沉默片刻,道:「你們不都願意同我胡鬧麼?」
雲歲騖一時語塞,良久才道:「你可想過退路?若事成自然皆大歡喜,若不成呢?你的生路在何處,魏籍同我們的生路又在何處?」
言梔沒想過,沒有退路,若不成便只有死路一條。
好在馬車漸漸停下,言梔輕聲道了句「告辭」,這便步下馬車,林隨意趕忙上前為他撐傘。
雲歲騖也再不語其他,催促著車夫早些帶他出城。
言梔提著衣裙小步往府中去,想著江潛傍晚叮囑他要早些回來,這才好掐準時間為他煮魚湯暖身。
「江潛呢?」言梔小心翼翼問道。
林隨意將他送進了院子,在長廊下合起傘,「大人在廚房中忙活呢,你且等等。」
果然,言梔這才心滿意足地點點頭,轉身便推門進書房,誰料段竹翕的身影映入眼帘,他轉過身,艱難澀滯地向言梔行禮。
言梔陡然沉下臉:「誰讓你來的?」
段竹翕不卑不亢,道:「承蒙雲大人照拂,殿下與我幽禁長信殿這才能夠與外溝通,方才知曉公子下落,殿下便懇請大人帶我出來。」
「你倒是會自作主張,若你將東宮的禍事第一時間書信與我,現如今也不會落得這般下場。」言梔冷笑一聲。
段竹翕一時無言,略顯呆滯的目光散不去。
「怎麼,又要裝啞巴了?」言梔斜眼瞥著他微伏的身,輕蔑至極。
「公子......」段竹翕遍體生涼,似笑非笑:「冰凍三尺,實非一日之寒,早在江大人離都之時殿下便已料想到了那一天即將到來,雍王視大人如掣肘,陛下又如何不知呢?」
言梔緩步踱至他面前:「你如今倒是會搪塞我,你在東宮多日,卻一絲風吹草動也捕捉不見,現如今再提這冰凍三尺之說,難不成是刻意隱瞞不報?段竹翕你好大的膽子......」
段竹翕驟覺心臟一緊,強撐著笑容:「我本一介白衣,承蒙了您與大人的恩情這才有緣仕途,得以侍奉東宮,但公子既為我指引明主,竹翕便不可再行背信棄義之事。」
「背信棄義?背了誰的信,又棄了哪門子的道義?」言梔仿佛聽了個笑話,肩膀也不禁跟著抖動。
段竹翕深吸一口氣,闔眸不敢看他:「私自聯絡朝廷要員,暗通款曲,若被有心之人抓住了把柄,於殿下無益,於公子的仕途官聲也絕無益處。」
書房內霎時淪陷一片闃然,言梔陰鬱不語,段竹翕依舊執禮不為所動,須臾,言梔的聲音乍然響起:「你與魏籍君臣一場不過月余,倒是讓你忘記了誰才是你的主子,是啊,攀高枝了,太子殿下可比夔州刺史的品階高,也是令使這般的便佞小人望塵莫及的。」
「公子,我並非......」
段竹翕話未說完,自己的手腕便被言梔死死捏緊,接著,一陣鈍痛自腹部蔓延全身,他不禁跪倒在地。一介書生禁不起言梔折騰,不過一拳便使他流著汗,張著嘴,匍匐冰冷地面拼命喘氣。
言梔蹲下揪起他的衣領,逼段竹翕擡頭與自己對視,他揚起下巴睨著,聲線料峭:「我才是你的伯樂,送你入仕的恩公!言梔才是你的主子,苦心救你於水火,尋名醫救治你老母,相府危難,照樣將她送去池照頤養天年!你又是如何報答我的?」
段竹翕呼吸促狹,拼命揚起頭:「我承蒙大人恩情不假,但賞識竹翕的是江丞相併非公子!賜我官職的是東宮殿下也並非公子!既是同舟共濟,又何必勾心鬥角!」
言梔擡手又落下,段竹翕的臉上頓時火辣生疼,「吃裡扒外的東西,你可別忘了你娘,她老人家可還在池照!」
開門聲響,林隨意給江潛讓出路來,後者將魚湯擱置桌上,只聽二人糾纏的無序粗重呼吸。
「這麼晚也不點燈,玩鬧也沒個度,趕快從地上起來。」江潛溫言笑道,伸手遞給言梔。
段竹翕跪坐在地,沉默不語,卻早變了顏色。
言梔依舊不肯饒人,道:「我不聽你那些道理,迂腐至極!最後一次給你機會,既出來了便替我辦件事再回去,否則你便與你那老母泉下相見吧。」
段竹翕依舊不擡頭,屋內始終燃不起燈,言梔從袖中抽出一捲地圖擲向他的胸膛。
「我給你四個時辰,照著地圖上的路線走,替我找到終點那處關押之人,帶到府上來。」言梔冷覷他一眼,道。
段竹翕展開地圖,霎時回憶起什麼,驚恐萬狀。
「帶段公子下去吧,天黑路滑,替他尋把傘。」江潛側首吩咐,林隨意便忙不疊去準備,「聽明白了便早些去吧,莫要再耽擱了。」
「是......」段竹翕踉蹌而起,倉皇離去。
江潛燃起了燈,護著火點燃了桌上燭台,言梔自顧坐下,執起瓷勺撥弄碗中魚塊。
門被江潛輕輕合上,隔絕風雨,「今日不開心?」
言梔搖搖頭,喝了口湯,暖流順著喉嚨蜿蜒而下,舒適愜意。
「那這又是何故,與他爭執,還扇他耳光?」江潛撐著下巴笑看著他,將言梔垂下的碎發撥弄開。
「你嫌我兇悍?」言梔放下了瓷勺,揚起下巴側首望他。
江潛拉過他的小心安撫,偷偷把他的脈,「豈敢?你最為溫柔不過,怎會覺得兇悍?」
還好,血蠱並未開始反噬,安靜出奇。
「大抵是最近天氣不佳,惹人心煩罷了,碰巧最近這樁樁件件的麻煩事令人難以喘息,不怪你出手傷人,只怪我無能為力,不能出府幫你。」江潛端起碗,舀湯餵他。
言梔小口喝著,說道:「其實......不過是方才一瞬的主意。」
「什麼主意?」江潛問,專心為他挑刺。
言梔回憶起風雨中那輛飛快行駛的馬車,道:「雲歲騖說要留退路,我想不出退路,殺魏煦昭不需要退路。」
「那方才此舉,段竹翕若回去稟告,怕是會得罪魏籍。」江潛淡然道。
言梔飲一口湯,緊繃的眉頭逐漸舒展:「是啊,但這就是我方才想的主意......我並不聰明,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生路了,提防魏籍,提防月宮的生路,全押在言傾瀾身上了。」
「段竹翕會帶回言傾瀾,也會回去稟告魏籍,言劭觀出於報答,自會替你牽制月宮。」江潛思忖著說道,端著碗的手不禁停頓住了,「那你打算拖多久?」
言梔垂下眸子,道:「待魏籍登基我便想走,不至於惹人耳目。」
「去哪?」江潛心下慌亂,卻依舊忍不住發問。
言梔略顯疑惑,小聲詢問:「你不是要帶我去桃花源......不去了嗎?」
「你願意與我躲著一輩子?」江潛眸光微閃,心下長舒一氣。
言梔閃爍其詞:「不行嗎?你若不願倒也無妨,我......倒也無妨。」
江潛放下碗,將言梔攬入懷中,想緊抱卻不敢用力,惴惴不安,惶恐不安,滿心唯有一個念頭,終於可以同他隱居山林,屆時解了毒便是永生永世一雙人。
「我們去,我們一定去。」江潛難掩笑意,突然有滿腹的話要說,想告訴他那裡的四季如何,風光如何,肩頭突然被言梔的尖牙磨蹭,這才回過神來。
以後自是有大把的時間說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