啟程
2024-09-14 12:40:27
作者: 為衣山人
啟程
在與孟黎書交談結束的第二天拂曉,言梔換好衣衫躡手躡腳向飲馬湖邊去,大抵是興奮,迎面的風也變得灼熱,飲馬湖的水汽懸於半空,四周是飛禽振翅低沉緩慢的撲棱。
言梔躺在草地上,聽見自己的呼吸聲。
忽地,草地發出窸窣聲響,言梔緩緩睜開眼,映入眼帘的卻是江潛俯身查看自己的模樣,「在此做什麼?」江潛問。
言梔心安似的再度闔眸,道:「今晚便要回裕都,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來此地了。」
「捨不得?」江潛在他身邊躺下,枕著手側首看他。
「沒有捨不得,」言梔側身道,「只是覺得,若無兵戈,在草原上也算是活得自在,若覺得憋屈,策馬揚鞭幾百里,呼吸也暢快。若是和心悅之人同立飲馬湖畔,馬兒喝水,你我說著悄悄話,只有風聽見。」
江潛摸上他的脖頸,喉嚨發緊,輕聲說:「早在幾年前我便尋得一處世外桃源,無人打擾,若你想,三五好友也可前來拜訪,是朝廷尋不到的清閒地。只要你想,我便可以帶你隱居山林,從此遠離紛爭。」
言梔眼眸閃爍,又飛快瞥開了眼。
「你我雖不可再回天庭,但仍為謫仙,比凡人長生是自然,你我可在那兒廝守十年百年,待世人忘卻,入世也好,尋個別處再度出世也罷,都是一樁美事。」江潛敏銳捕捉到言梔眼中的那點期盼閃爍,打開了話匣子,「若......若你覺得膩煩了,大不了一了百了。你我姑且入個輪迴,重來一世玩玩,我照樣也能找到你。」
「你看,如何呢?」
言梔的眼神飄忽不定,他清了清嗓子,不知該如何作答,良久,只愣愣盯著泛魚肚白的天隅,握住了江潛放在自己下顎的手。
言梔道:「若有此地作為退路,當真是美事一樁......」
江潛屏息凝神,不經意間流露期盼目光。
可言梔話鋒一轉,繼續說道:「這些天,我時常會想到過去種種,下凡的這麼多個月我何嘗不是活在夢中,就連言桐化作蘇迪雅將我捅傷,在我心中亦為她開脫百遍千回了,想著大抵是奸佞作祟,大抵是情有可原,但直到汀芒的一副白骨跪在我的面前,我方才如夢初醒。」
「我時常會想到汀芒,你贈與我的白馬,馱著我幾千里去追隨你的蹤跡。」言梔攤平道,張著雙手,指尖繞著野草,「它早已是我靈魂中的一部分了,汀芒還能跑動,我便覺著,它便能帶我尋到你,尋到世間真相,甚至......尋見我的爹娘。」
「言梔......」江潛如鯁在喉,汀芒是他精心挑選的良駒,起初也不過是覺得小公子喜歡高頭大馬,一抹白明媚至極,年輕的心上人同白馬最為相稱不過。上乘的良馬雖難尋,但沒了汀芒,江潛或可尋別的相替。
言梔訕訕一笑,撓頭道:「倘若你這話早上幾天說,在戚筠來尋我前,我定然牽著汀芒與你去瞧瞧那清閒地,可事到如今......我身後站了太多人,言劭觀、言傾瀾,魏籍還受困東宮,謝聞枝在裕都等著我的好消息,與陸相宜的合作才剛剛開始,汀芒身首異處,我還沒有手刃賊人。」
「早就不能像從前那般任性恣意,說走便走了。」
蒼鷹划過天際,鳴聲遼遠,盤旋著飛走振落幾片羽毛緩慢浮在湖面上,言梔再次抓過江潛的手,愈發握緊幾分,心不由發緊問道:「你可願同我回去?」
江潛愣了片刻,倏然笑出聲。
「笑什麼?」言梔瞥了眼。
「我一早便說了,」江潛伸手紓解他的眉頭,「你想做什麼大膽去做,我不會再替你決定任何事。」
言梔忙垂眼慌道:「若、若我做差了,壞了事......」
「怕什麼?我自會給你收拾爛攤子。」江潛的笑音中多了幾分柔腸。
言梔撐起身子,垂首笑著,江潛將他垂下青絲玩弄在手,言梔俯下身,在他唇上輕輕碰了個吻。
「要永生永世膩在一起才好,誰也別想甩掉誰。」言梔狡黠一笑。江潛放在他腰間的手輕輕用力,二人抱在一起玩弄了好一陣,直到天明,聽見了馬兒奔跑的聲音。
裕都皇城,沁雪宮。
魏煦昭依舊坐在那冰棺上,扶開鮮花芳草,同棺中那美艷依舊的婦人訴說衷腸。魏煦昭感受著陣陣心跳,多年來單調重複的訴說使他並未乏味,內心的悽苦無法以時日度量。
四闃再無旁人了,魏煦昭卻依舊沒有卸下偽裝,摸著冰棺輕笑。
「慕情,如此多年過去了,那罪婦之子已然被我囚禁長信,傷害過你的人終將付出代價,我們的兒子會是太子!」魏煦昭撫摸著那同薄紗般的冰棺,試圖同棺中人相擁。
「魏邤......他同我年輕時很像,他隱忍多年,本該力求功名,風光無限的年紀甘願淪為受人唾罵的紈絝子,如今也該到了時候,不再受制於人。」魏煦昭有些語無倫次,大抵是喝了酒的緣故。
「我會將皇位傳給他,就在......幾年之後。」魏煦昭道。
「是麼。」華貴織金的牡丹屏風後頭突然響起一道清亮人聲,伴隨著嘲謔般的笑,魏煦昭倏然起身,目光如炬死盯眼前。
「何人在此?」魏煦昭隱忍著怒氣。
言梔不疾不徐從屏風後探出身子,緩緩走至鳳座前落座,「陛下,許久未見,莫不是將我忘了?」
魏煦昭改換一副熱情面孔,上前殷切問:「謫仙何時回來的?你不是在......」
「在朔北?」言梔挑眉笑著,架起兒郎腿,道:「是啊,我昨日尚在朔北草原,前不久還在伊氏王庭,只不過今早發生了些事兒,我便想著是時候該回來一趟了。」
魏煦昭微眯雙眼,試探道:「日行千里,寡人可是聞所未聞。」
言梔托著下巴笑看他,道:「是啊,凡人自不可為,可我終究是仙骨在身,況且不久前同戚筠交戰,在他身上嗅見了月骨,豈料月骨終歸是有著萬年靈氣,是代代相傳的好東西,便是此番交戰,倒讓我法力恢復些許,否則又如何前來與陛下深夜幽會呢?」
魏煦昭眼光微閃,道:「仙人尋見了月骨?」
言梔故作泄氣般攤手,道:「戚筠與我最後一戰時朝著裕都方向逃匿,大概是覺得皇城腳下,龍氣蒸蔚吧,曾經又與王室合作甚廣,料想我不敢肆意妄為。」
「只是陛下,」言梔緩步踱至魏煦昭面前一躍坐上,撐著冰棺垂眸看他,「此人狡詐至極,偏好蠱惑人心,或是奪人肉身行誆騙之舉,陛下可要有所準備,莫要受奸人蠱惑才是。」
魏煦昭難掩心中厭惡,眼神落在冰棺上,「寡人會賜你令牌,特設一職於六部之外,為通事令使。」
言梔接過魏煦昭從腰間扯下的玉佩,在手中把玩著,問:「令使?所理何事?」
魏煦昭扯出個笑道:「見此佩如見寡人,可隨意出入宮廷,代寡人傳達執意,怎樣?」
言梔略瞟一眼便知此佩所刻並非龍紋,而是蟒,只是玉質剔透足以混淆,魏煦昭是刻意為之,當真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,也在言梔項上懸一把利刃。
「聽上去倒是風光無限。」言梔笑納,俯身與他對視,道:「陛下放心,你我之間的合作,言梔牢記於心。」
「那便靜候謫仙佳音。」魏煦昭道。
「只是,這月骨有此等奇效,一半助我重回天庭,另一半,陛下是要作起死回生之用?」言梔的眼神瞟了眼棺下婦人,又睨了眼魏煦昭,道:「還是陛下一人獨享,以享長生呢?」
魏煦昭乍然一頓,再回神時,已然尋不見言梔蹤影。
雖已然入夜,可新政後商市無宵禁,鶴頤樓的燈亮到天明,尚有許多達官貴人出入其間。言梔特意繞來西大街,是為了一樁事。
「你這可還有良駒可租?」言梔瞧見一人飼馬,正準備歸家。
那人忙不疊放下糧草,上下打量言梔穿著,笑道:「公子不必著急,上好的馬兒都在院裡頭,敢問您是哪家的公子?小的明日給你送來便是!」
言梔淡淡一笑,道:「我住在從前的丞相府,便是江府,莫送錯了。」
飼馬者聽見「丞相」二字便大驚失色,支吾道:「您......金尊玉貴,又、又何須租馬呢?」
言梔的腦海中閃過汀芒的影子,抿嘴一笑,道:「習慣罷了,我從不買馬。」
「是、是!」飼馬者笑道:「都是畜生,是該常換常新。」
言梔淡笑應下,給了飼馬者銀兩,轉身繼續走著,他能找到回府的路。
「言、言梔——」
言梔聞聲回眸,鶴頤樓的彩燈鮮亮刺眼,他略遮掩片刻,拿開手時,恭叔霖正執著酒壺晃到了他面前。
「你小子回來了,怎的都不說一聲?」恭叔霖咧嘴一笑,上前便要摟抱。
言梔皺起眉,捏著鼻子後退,「滿身酒氣的,你要做什麼?」
恭叔霖緊緊搬住言梔的肩膀,道:「別出聲,我知道你回來做什麼。」他突然伸手將一張單子塞進言梔的衣領,道:「小心旁人,回府再看。」
言梔若有所思應下了,隨即一把推開恭叔霖,道:「老頭你發什麼酒瘋!」
恭叔霖搖搖晃晃往前走幾步,大笑著向他招手致歉。
待言梔惴惴不安回到府中,江潛正在後院收拾著園子,園子被老管家打理的還算好,只不過缺乏人手,總是有所疏漏之處,言梔拿出單子,借著月光看,卻不想是幾個人名。
「在看什麼?」江潛湊近問道。
言梔向他解釋方才回來路上發生的一切,道:「這便是恭叔霖給我的單子,都是些人名。」
映入眼帘的第一個名字——燕蒼。
「恭叔霖是朝堂上的老人了,他此番說知道你歸來目的,恐怕須得深究。」江潛摸著下巴,在廊下竹椅坐下。
言梔落座於他身旁,問:「深究什麼?回來要做的事太多了,我根本不知道他所說的是哪一件。」
江潛闔眸冥想,良久開口道:「長信宮,他以為你是回來救魏籍的。」
言梔往前湊了湊,問:「怎麼說?」
江潛指著單子上的幾個名字,除卻言梔不大知曉的,還有徐慕風,魏邤,嚴暄。他道:「這幾個名字與我這些年查言傾瀾之案時所牽扯之人的名單大有重合,倘若他知你是回來解救魏籍,想必也猜到你要查當年之案,恐怕,他想讓你針對的並非只是雍王一黨如此簡單。」
「難不成......他知道當年隱情?」言梔問道。
「恐怕不止這麼簡單,」江潛沉思著,說道:「倘若他花費這許多年與我所查是為一事,寫出了這張與我類似的名單,恐怕他也知曉戚筠的存在。」
「他想讓我牽制戚筠?」言梔皺起眉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