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霽
2024-09-14 12:40:29
作者: 為衣山人
初霽
「可他又如何料定,我便知曉戚筠,我便能牽制戚筠?」言梔忍不住再問,直接在桌上輕叩,目光隨著燭火延伸。
江潛長嘆一口氣,道:「看不穿他,但倘若你照那單上所書,一人一人細細查了,揪出戚筠也是情理之中。」
言梔頷首不語,不知在心中想些什麼。
「今天才頭一日回來,有時間慢慢考慮,不必如此著急。」江潛扶著腰起身,望了眼天上的星子,道:「府上侍女小廝打發了不少,這幾個忠心的奴僕不知你我要回來,只打理出了個臥房,明日還得細細掃塵。」
「回去吧?」江潛望向言梔,伸出手。
言梔與他一同進了臥房,打開木櫃,衣衫整整齊齊擺著,瞧著便是方才整理過,他拾出寢衣,轉身離去。
推開門,裡頭的氤氳便迎面而來,想必是江潛方才進去過,言梔褪下衣衫踩進浴池裡,水漫至脖頸處,他舒服地舒展眉頭,險些在池子裡睡去,半夢半醒時打了個激靈,這才疲憊起身。
水滴滴答答往下墜,言梔拖著沉重的身子爬上岸,穿上松垮垮的寢衣,趿著鞋回去。
言梔合上門便小跑至榻旁,上了榻,被窩暖融融,江潛放下手中書冊,拿出一個藥瓶。
「已經好了,上什麼藥?」言梔雖抱怨著,卻依舊自覺掀開衣角。
江潛自顧細細塗著,看著那一道疤痕,心裡說不出的酸楚,「你怎知就好了?你也不想留疤吧?你這般頑劣的性子,整日裡蹦蹦跳跳,須得多塗上幾日讓這皮肉牢牢癒合才是。」
言梔見他收了藥瓶,便抱上江潛的脖頸,嘆道:「我怎麼又頑劣了?還是在你眼中,我便是有千萬不好?」
「說什麼呢......」江潛扶額道。
言梔突然話鋒一轉,道:「你對恭叔霖了解多少?」
江潛早已習慣他的活躍性子,耐心解釋道:「我對他了解不深,派人細細查了,詢問謝聞枝等人,對他的了解也不過是一星半點。」
「那這麼說,是朝中人都不了解他了?那嚴暄和宣翰呢,他倆都是啟國舊臣,總該有所交際吧?」言梔靠在他的肩頭,手指上繞著江潛的青絲。
卻見江潛搖搖頭,道:「嚴暄是文官,恭叔霖常年在外打仗,二人交往不深,宣翰的青雲路是恭叔霖給的沒錯,但也不過是正常交集,看上去,他只是一個戎馬為伴的武官罷了。」
言梔暗嘆一氣,心想著竟是全無線索。
「我只知道有關他的一樁事,是謝聞枝告訴我的。」江潛垂眸看了眼言梔,說道。
「什麼?」言梔來了興趣撐著江潛的胸膛起來。
江潛握拳輕咳,道:「讓恭叔霖一戰成名的是,他將一個自稱為謫仙的武學奇才斬於萬仞山。」
「謫仙?是真仙人還是假仙人?」言梔問道。
「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了,只知道那人不僅武藝高強,詩文亦是無敵手,他自稱謫仙,百姓也便跟著叫。」江潛解釋道,又說道:「那一戰打得轟轟烈烈,據說整整打了三日,最後恭叔霖險勝一籌,卻也因此失了左臂——他現如今的左手,便是用了許久的義肢。」
言梔心下駭然,道:「當真是沒瞧出來......他常常與宣翰比試,這左手倒也不拖累。」
江潛輕笑道:「聽聞宣翰初出茅廬之時,被家中長輩引薦給了恭叔霖,二人比試時宣翰一刀便砍在了恭叔霖的左臂,恭叔霖左臂卡著彎刀繼續迎戰,嚇得宣翰面色煞白。」
「竟還有這樁事?倒也難怪,宣翰平日在裕都時便日日跟在他後頭轉悠。」言梔重新趴回江潛肩頭。
江潛低聲道:「是啊,此人生的早,平日裡來無影去無蹤,又時常混跡酒樓妓館,實在難以、嘶......你是貓兒還是狗?」江潛皺著眉,言梔正巧合上嘴,不知所措地望向他。
不必扯開衣領,便知肩頭又是一個牙印。
「我明日便去打探一番,現如今這般晚了,不該辦這事。」言梔睨著他笑。
江潛深深呼吸,明月高懸,他卻覺是太陽,明晃晃,熱烘烘,盡數灑在身上,「你又要辦什麼事?」
言梔乖乖跪坐一旁,目光刻意亂瞟著,牽出一抹笑,道:「啊——你不想辦事啊,我以為你想的,那為何在朔北那會總是趁我睡著時......」
江潛忙伸手拍在他的額頭,向下合上他的眼,自己也無奈闔眸道:「被褥是舊的,新年來就見過日頭,方撣了灰卻也只能將就這一晚,待哪日晴了再提此事吧。」
「為何?」
江潛望了眼被蒙住眼睛的人,隱忍問道:「什麼為何?平日裡你不是最要乾淨?」
言梔擡起雙手攀著江潛的手腕,將眼挪至他指縫間看他,微微搖了搖頭:「我是說,為何?為何這也影響我們辦事?我不要乾淨了,反正待會也要髒。」
四周闃然,燭光照亮言梔的臉,燭火在他眼中躍動。
「啊——」
言梔突然捂著頭,惡狠狠瞪著江潛,後者擡指重重敲擊,指節與額頭都泛起了紅。
「不辦就不辦!打人——」
「就該把你打暈!睡著了才讓人清閒!」江潛故作兇狠般搶來話道。
言梔愣了片刻,突然胡亂揮動胳膊,搶來被褥蒙著頭,蒙得大汗淋漓也不肯探出頭來。
梟在降臨的夜幕中嘯鳴,初霽的髮髻碰著大樹低垂的枝丫,忍耐著低頭推開門,進去後又連忙合上,生怕放入涼意。
許鏡蕊已然換下白日衣衫,身著素白,坐在桌前做女紅,瞧見初霽歸來,略擡眸道:「回來了?快把熱湯喝了暖暖身子。」
初霽應聲來到桌前,站著飲下了熱湯,發出舒服的嘆息,笑道:「自從小姐與雍王殿下和解,衣裳飯食竟比以往在許府還好上許多呢。」
許鏡蕊執著的銀剪停頓空中,僵硬笑道:「我說過多少次了,身在雍王府就莫提從前事,小心你的舌頭。」
初霽連連點頭,站在原地,畏縮不前。
「坐下吧,說說,今日出去打聽到了什麼?」許鏡蕊放下竹籃,問。
初霽小心翼翼落座,低垂著眸子,頭也不敢擡,「奴、我出去都是跟著雍王府的奴僕們走,沒瞧見什麼特別的,也沒瞧見什麼熟人,恕罪......」
許鏡蕊無聲長嘆,瞧了眼桌上曾被魏邤撕扯破的衣裳,困苦湧上心頭,「罷了,瞧見了又能怎樣,還能上去認麼?」
「您是要縫補衣服嗎?」初霽突然說道,見許鏡蕊幽幽轉頭望向自己,忙擺手解釋:「我、我瞧著這衣衫破舊了便不必補了,尋思著馬上就暖和了,您該做幾身新衣裳,外頭有許多時興的緞子,您可有瞧上的?」
許鏡蕊喉嚨發緊,問道:「你說什麼?」
「恕、恕罪......」初霽忙低下頭,絞著手指不知所措。
許鏡蕊質問道:「說,你聽見了什麼?以往破舊衣裳碎成布了還要縫補,今日怎麼比主子還要闊氣?」
初霽輕聲囁嚅:「我......我聽說東宮垮了。」
「嗯?」許鏡蕊微微向前探身,側眸盯著她,好似一隻黑貓。
「咳咳、我也是聽旁人說起......東宮垮了,從前東宮的屬官作鳥獸散,有一個叫燕蒼的大人,曾是看守、護衛東宮的,現如今無事可做,皇帝也不曾授職,大抵是雍王殿下可憐他,讓他平時做些採買的行當,許多侍女都托他置辦些新衣裳,買些釵環之類......」
「燕......蒼......?」許鏡蕊瞳孔微縮,握著初霽的肩膀道:「你說是燕蒼?看守東宮的燕蒼!」
「是、是那位大人。」初霽說著眼中不自覺閃出羨慕的光,生怕許鏡蕊發現似的又低下頭去,「據說那位大人已然自立門戶,在裕都城中買了個小院子,便叫做燕府,牌匾都是雍王那位新近侍提的字,從前他便常做東宮貴人們的生意。」
「燕府......?」許鏡蕊倏然滑落了手,突然冷笑出聲。
許鳴滄,她的好堂兄,曾說好不會在裕都立府,除卻許氏門楣,不立於他氏牌匾下。卻不想短短几月便已然忘了約定,甘願屈居於魏邤賜的名下茍且偷生。
「您、您怎麼了?」初霽試探問道。
許鏡蕊擺了擺手,道:「我累了,將燈吹了吧,我要歇息了。」
「是......」
初霽服侍她寬衣就寢,收拾完桌上碗筷便吹了燈,小心退去,開了門,只聽見樹梢拂過釵環聲。
許鏡蕊蜷縮在榻上輕聲啜泣,她的心中有一片海,海浪相擊,激起的浮沫隨潮漲潮落,礁石叢生是她的心結,浪拍上撞碎了一地。
她從不想報仇,起初,只不過是想接親眷們回到岸上,泗州荒蠻之地,又處黑風孽海之間,她於心不忍。可她也曾動搖,想著就這般寂寂無名,讓許鏡蕊「死」在發配途中,自己以錦心之名活著也罷。
可她不曾動搖的便是她與燕蒼的約定。許氏或可茍且偷生,但不能以奴僕之名立府,就算再無人知他許鳴滄,也不曾記得閨門典範許鏡蕊,寧以許氏貴名死,不以人賜賤名生。
她抹乾眼淚,心潮破碎為平靜的浪,不知下一次的大浪何時到來。
初霽輕鬆一口氣,站在寂靜院落外,回望時露出鄙夷的神情。
幻術逐漸消退而下,露出了是言桐的模樣。她輕笑著化作一縷煙雲離去,明媚的笑容足以令人一眼萬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