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生
2024-09-14 12:40:22
作者: 為衣山人
同生
言梔身後緊跟著兩人,手執刀兵,時不時無聲催促他跟緊戚筠,而他卻也只能亦步亦趨,想著此人如何蹊蹺。
帳子被戚筠擡扇掀開了,奏樂聲始終未停,呼延灼如狼垂涎肉糜般的眼神從舞姬旋轉時腳腕悅動的金鈴,轉而盯上了言梔低垂的眼。
「行禮。」戚筠牽出一抹笑,刻意壓低的語氣不容置喙。
言梔無動於衷,只對上呼延灼的眸,又燙傷似的慌亂躲開。
呼延灼見他羞赧,大笑不止,沖言梔招著手:「言大人來上座!坐在本王身旁如何?舞莫停,給大人上酒!」
言梔低聲答應,正欲向前卻被戚筠一把掐住了手腕。
「王上,區區刑部六品官,怎配坐於王上身側?」戚筠森然道,「倒不如讓他坐於臣身側,王上有令,臣代為行之。」
呼延灼陡然沉下了臉,在呼吸過後微微揚起下巴,示意他照做便是。隔著戚筠望言梔,呼延灼不甚歡喜,卻又感幾分趣味,比對著他倆的五官。
細細看來,卻是大有不同。
呼延灼小聲吩咐侍人為言梔端去了佳釀,侍人走至言梔身前,微微彎下了腰,酒如銀蛇入杯。
言梔擺手道:「在下不善飲酒,恰巧近日身子不適,恐無福消受了。」他語氣平淡生硬。
戚筠在舞姬的衣袂正巧遮擋住王座之人時,再側首凝視他,雙眸閃出幽芒,充斥著警告。
「就幾杯,幾杯而已,言大人為本王破例一回?」呼延灼低聲笑道,改換坐姿以便瞧他的臉。
言梔並未慈悲賞光於他,只覺心尖惡寒顫動,佯裝微笑搖頭推辭。
呼延灼笑容僵硬在臉,興趣的火星終究沒能勝過自命不凡的傲,「是麼?卻未想到言大人,區區六品罷了,卻也敢駁本王的臉面?呵,好幾年前亦有一人自恃清高,偏與本王作對,本王殺他於破燕城,你猜那人是誰?」
言梔來了興趣,擡眸不語。
「陸惟明的無雙軍師——謝岷!」呼延灼故作惋惜,道:「如此不可一世之人,兒子來收屍也沒找到了半具屍體。」
言梔想起了謝聞枝,沉了沉聲,問:「你知道?」
呼延灼仿佛聽見了什麼笑話,大笑道:「那自然是餵我草原上的狼與鷹隼,正巧當年本王養了一隻鷹,偏生只好這一口!」
言梔愣了片刻,低笑兩聲,猶自執起竹箸夾了肉塊至碗中。
見狀,呼延灼拍桌而起,絲竹管弦乍停,舞姬躬身退散。
戚筠克制情緒,起身賠笑:「王上有所不知,前不久言大人遇刺墜馬,傷還未好全,如何能與王上把酒言歡?」
呼延灼沙啞道:「遇刺?」
言梔擱下竹箸,慢條斯理擦拭唇周:「妄圖刺殺本官的是一草原女子,說著與王上相同的語言,扎著草原人的辮子,本官險些喪命於她之手,若非伊氏王庭手下刺客,又怎會如此明目張胆刺殺齊臣?」
他深知自己的傷口與蘇迪雅無關,甚至連蘇迪雅也是憑空捏造之人,背後乃是言氏一族的恩怨,但在此時,似乎又可稍作利用。
「竟有此事?」呼延灼猛然將目光投向戚筠,不疾不徐道:「本王向來惜才,此間定有誤會,待國師細細查清,本王定給言大人一個交代!」
言梔冷聲打斷,道:「交代?王上何須給在下交代,在下來時見到了宣將軍。寒夜挽雕弓,三日踏羌邕。這可是裕都城無知小兒都會吟詠的歌謠,稱讚的正是宣將軍驍勇,可如今不還是斷了腿,險些喪了命?」
「王上派遣國師來朔北大營邀在下一敘,在下便知此行定是凶多吉少,王上若要我降,還是早早斷了這心思吧。」言梔語無波瀾。
「放肆!」戚筠厲聲道。
「國師稍安勿躁。」呼延灼不疾不徐道,他將酒杯擲向角落發抖的舞姬,打落一支明晃晃的金釵。
「宣翰斷腿是非本王所願,而是他誓死不降,伊氏王庭有許多驍勇善戰的漢子盼著與他比試,一回失了分寸這才傷了宣將軍的右腿,不料傷勢嚴峻,不得不斷腿保命。若是言大人降,本王定會錦衣玉食供養著,定不叫大人委屈!」呼延灼有意示好,自降身份。
言梔冷如粹冰道:「恕難從命了,如此君不君臣不臣的伊氏王庭,敢問又有多長的氣運?」
「你這又是何意?」呼延灼惡劣勾唇。
「齊國的國師恪盡職守,從不逾矩,更不會將手伸去大理寺,還管些斷案定罪的俗事,相較而論,伊氏王庭的國師當真是個勞苦功高的,可如此,倒像是個奴才。」言梔不動聲色道。
「伊氏王庭向來只有一個主子,那便是王上。」戚筠眯眼道,看穿言梔意欲何為。
「草原民風向來開放,可這也竟成了下人唐突放肆的理由,主子尚未發話,奴才便可屢屢打斷,代主行事,這樣的王庭言梔不肯效忠,言梔雖無所功績可言,更無玲瓏心思,但卻是不肯放任奴才放肆唐突主子的。」言梔說道。
「王上,若在齊國,主子說話奴才只能跪聽,向來都是說一不二,若主子受挫,奴才便是趴在地上學幾聲狗叫逗主子開心,那也是尋常之事,更別提一些忠僕如何了。在下生在池照,又在裕都為官,此兩處皆是富貴繁華地,若非此番來了草原,尚不知草原竟無主僕之別。」
呼延灼臉色陰沉,盯著戚筠不放,卻道:「一條狗罷了,本王開心時容他放肆,來日若敢冒犯,亂棍打死便是,怎會有讓他唐突放肆的機會?」
言梔起身行禮,垂眸道:「恕難從命了。」
呼延灼輕笑一聲,遞給戚筠一個眼神。
戚筠會意道:「言大人喝醉了酒,臣帶他去瞧瞧宣將軍,或許這酒便能醒了。」
話音剛落,戚筠意味深長地看了言梔一眼,隨即轉身離去,言梔在身後跟著,出了帳,扇了扇風,試圖扇走鼻腔殘留的甜膩酒氣。
言梔闔眸,深深呼吸。
「吱——」卻見戚筠挪動存放戰損刀兵的鐵柵欄,扯下鐵鏈在手掌上繞了兩周,言梔一口氣尚未平復,耳畔忽響尖銳破風聲。
下一刻,血液飛濺,划過他的眼前,戚筠重重擊打言梔的肩頭,劃出一道寬闊的血口。
言梔落倒在地,吃痛蜷縮著說不出話來。
「狗。」戚筠眼瞳微眯,止不住笑,猙獰的面目嚇退了奴才,「將他關去羊圈,同宣翰一起,可沒有人能活著爬出羊圈。」
「......是。」侍人心中波瀾未定,應了下來。
言梔痛得難以起身,侍人拖拽行了數四五丈,終是於心不忍,找來拉送木柴的小車將言梔翻在板上,血落在輪子壓過的轍痕,灑了一路。
此羊圈非彼羊圈,並非圈著牲畜,還是壓著戰俘,這些戰俘受著牽羊禮來此。
牢門大開,言梔滾落而下,艱難瞧著眼前景色,不知該慶幸還是苦惱,只覺得刺痛席捲全身,刺痛大腦。
但受的傷多了,言梔緩緩睜開眼,他喘著氣,想著似乎還是何啟章更為心狠手辣。
言梔在一片淒清中環顧四下,不遠處是斷了腿同樣狼狽注視自己的宣翰。死寂,言梔苦笑著想擦乾自己的淚水,卻只抹下一手的鮮血,五根殷紅手指在黑夜中只嗅得出血腥味。
宣翰強撐著往前挪了幾步,問:「你怎麼來了?」
言梔想要拉他一把,卻扯疼了傷口,痛得在地上踢蹬,宣翰伸出手來給他抓著。
言梔緊緊握住他的手,卻又鬆開,慘笑著喘氣:「還好、一般般痛。」
「你怎麼來了?」宣翰再問,兩人終於匍匐到了一處,互相倚靠著。
「呼延灼勸降,沒答應。」言梔只覺眼前枯草上一片淡淡白月光,連光線也在顫抖,他側眸笑道:「還挑撥了戚筠和他的關係,拐彎抹角譏諷了他們一頓,別提他們的臉色有多好看了,青一陣,白一陣。」
「我住在此,也是勸降不從,反罵了他們。」宣翰一提到此被神采奕奕,躺在枯草上正巧看見月光。
「你還會罵人?」言梔覺得有些新鮮,強打起精神。
宣翰的眼恢復了光輝,說話也變得輕快,「這不也是頭一回......」
夜晚的草原涼風習習,可羊圈內卻讓人感到悶熱,言梔吐出一口血沫,擦乾了嘴。
「你獨自一人來草原,旁人知曉嗎?」宣翰問。
言梔頷首,道:「全知道,要是今晚沒回去,江潛恐怕會急得跳腳,不出兩個時辰,他便會騎馬飛馳而來,帶著趙將軍他們,把呼延灼手下這些野人殺得片甲不留。」
說著,他伸出兩個手指,一隻鳥振翅,從指縫中的天際飛掠。
「喔——快回家了。」宣翰笑道,他僅存的一條腿上也劃了道,血凝固結了痂。
刀讓他們的皮膚灼痛流血,月光又叫他們充滿希望,他倆枯坐牢中,卻又如瞭然無事般閒談。
又不是第一次蹲大牢了,言梔如是想道。
「聽——」宣翰突然警覺起來,伸出手指抵在嘴邊,讓他噤聲。
「有人來了。」
言梔方才襲來的困意被打散拋了,睜開眼時一朵煙花正巧炸開天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