斷腿
2024-09-14 12:40:21
作者: 為衣山人
斷腿
趙醒的臉色頓時蒼白,眾人投向言梔的目光使得空氣也凝重幾分。
「說得這般動聽,本王的親叔叔是何等卑劣之人,他是來請人,還是來綁人?」呼延臻回顧言梔,卻沖江潛說道:「管好你的人,再被騙了可如何是好?」
戚筠面不改色,恭敬異常,倒像是當真來請人的架勢,「宣將軍受了傷,王上命人好生伺候著,傷好得慢,這才沒能請將軍回來,諸位將軍這些天少不了上門討人,打傷了草原多少弟兄,王上皆不曾計較,如今好生請大人將宣將軍接回,卻又有何不肯的呢?」
呼延臻仿佛置若罔聞,攤手道:「別說這些屁話,要麼將宣翰恭恭敬敬送回來,要麼我們帶兵去殺,屆時可沒有你們討價還價的餘地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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戚筠笑音乾澀:「王子,自命不凡本是好事,您又天生得了這一副熱心腸,不過此事還請您莫要插手,讓言大人定奪。」
江潛不願多費口舌,始終將言梔攔在身後,他道:「並非不願,而是實在不能,言梔重傷尚未痊癒,你讓一個受傷的去接另一個同樣重傷之人,國師,居心何在?」
「那該如何是好,依宣翰所言,唯言梔可見。」戚筠話音落下,四下闃然無聲,窒悶一片。
未合攏的帳子,從縫隙中呲呲吹進二月寒風,言梔被風吹亂了頭髮,將散發別至耳後時側眸瞥見了魏階的灼灼目光,他無聲長嘆,點了點頭。
「我也不見?」趙醒眯起眼,試圖洞察戚筠的心。
戚筠笑意不達眼底,側身行禮,道:「對不住了,宣將軍只見一人。」
言梔輕哼出聲,沒有大發慈悲去看他一眼,只低頭玩弄著江潛腰間鳴澗刀柄。
「言大人,思考如何?」戚筠強忍心中惡寒,沖言梔謙卑垂首就好似被踩住了脖頸。
「你說要請我,那馬車呢?難不成要我徒步走去?」言梔覷了眼外頭,除卻魁梧的隨從便是高頭大馬。
江潛心尖一陣顫,愕然回首,壓低聲音,微微搖頭,「別去,算我求你。」
言梔輕拍他的手臂,詼諧道:「江大人還怕我認不得路,丟了不成?我將宣翰帶回來便是了,讓他一人在那他鄉為質,我不忍心。」
「此事何須你來插手?諸位大人視宣翰為手足,哪輪得到你?」江潛緊繃著臉,語氣難得尖銳。
「江大人,」魏階踱至二人之間,道:「若言梔已有決定,便莫要屢屢干涉,放他去吧。」
呼延臻同趙醒靜立一方,交換眼神。戚筠竟敢單刀赴會便是有了萬全的準備,入也是局,不入亦是局。
帳子靜下來,更漏一聲聲游弋著。
「問你呢,馬車呢?」言梔交叉著雙臂,側首挑眉。
「草原上是鮮有馬車的,只好委屈一下言大人,備好的馬已在外頭。」戚筠揚起下巴道。
言梔嗤之以鼻,出帳去牽來了汀芒,道:「我有自己的馬。」他極厭惡地瞟了一眼那棗紅馬,對同戚筠所攜來的一切鄙夷至極。
戚筠略笑笑,亦上馬。
「駕——」言梔方要抽動韁繩,夾緊馬肚,卻被江潛拉住了手。
「小心些,早點回來。」江潛的話中交織著強裝的耐心與惱怒。
言梔輕笑一聲,他的手被江潛握得太緊,快要麻木,他抽出手道:「難不成還會貪玩不回來?」說完,他便騎馬離去,戚筠幾乎與他並肩同行,四周包圍的皆是魁梧戰士。
「沒想到啊,你竟答應得這般爽快。」戚筠嘲謔道。
言梔懶得搭理,越往北走,風便愈發大,塵土懸在空中,暮色沖他們掩來。言梔騎著白馬,汀芒同他的性子一般招搖,這同他行過數千里,出入戰場同生共死的白馬,言梔同呼吸一般習慣它的存在。
不知過了多久,只看天邊日頭西沉,草原上籠罩了一層橙黃,戚筠下了馬,不遠處點起了昏昏欲睡的炬火,燃燒得像是要枯萎。
「請言大人下馬。」戚筠笑意中泛著刺骨的寒,向他伸出手。
言梔的雙眸中亦不含半點溫度,極不情願地將韁繩遞給下人,罵道:「小心伺候著,這馬可抵你們十個人的腦袋!」
戚筠攥著言梔的手腕來到草原中央,他似笑非笑道:「言大人,你且在這等著,宣將軍說了,可是要親自前來接您。」
言梔皺著眉,道:「什麼意思?」
戚筠不語,只同下人們向營帳去,不久,營帳爆發出一陣劇烈笑聲,酒後發瘋似的無休止調笑,宣翰在一片鬨笑聲中顫顫巍巍地出來。
炬火連成一片,宣翰拄著拐,被肆虐的狂風推出了營帳。
言梔遙望著他,在看清他的身影后全身騰起熄滅已久的烈火。
「宣翰!」言梔喊著他的名字,火燒得他沁出了淚,胸口無名脹痛,像是要瘋,「宣翰!宣翰,你的腿呢?」
宣翰失了右腿,像一桿搖搖欲墜的旌旗被風撕扯。
言梔沖至他的跟前踉蹌跌倒,後者亦跌坐在地,慘笑著流淚。
「哭什麼?」宣翰牽出一抹笑,在衣角擦去手上污泥,去抹言梔的淚。
「你的腿呢?你的腿去哪了?」言梔顫抖著詢問,衣袖被揉得像是要爛,「他們怎敢這麼對你!我去給你報仇!」
宣翰突然失了笑,捧著言梔的臉頰,道:「你來做什麼,你來能幹什麼?他們讓你來你便來,難不成不知道這是詐嗎?」
言梔不敢去觸碰他的傷口,更不敢去看他那雙憔悴不堪的眼,「來晚了......還是來晚了,我以為他們不會這般對你,我當他們想要將你策反,趙將軍屢屢帶兵來打皆不見你......我們都以為,他們不會這般對你......」
宣翰套在鐵衣的桎梏里顯得無比寂寞。
「你為什麼不降?為什麼?」言梔的淚水汩汩滴落在草葉上,沾在宣翰帶泥的手上,「你若詐降尚且能安,等我們來救便是了,何必受著骨肉之痛?你為什麼不降......」
宣翰將苦楚化為一聲輕笑:「哭我做什麼?我當你是被這傷口嚇著了,害得我白擔心一場,腿沒了我還能挽弓射箭,我的弓可比我的劍厲害。」
言梔仍不依不饒,絮絮道:「你為何不降?為什麼要受苦?你是寒夜挽雕弓,三日蹋羌邕的宣翰,你是將軍,以後可還怎麼練武啊?」
言梔憐惜宣翰所活的三十一年,武學青雲路竟斷送在這般豺狼手中,心好似被荊棘抽打的酸。
草原上的笑聲仍舊不斷,營帳中的推杯換盞,胡姬歌舞依舊清晰,羌笛胡琴所奏之音成了飛矢,風吹走他們流的血,心頭卻還汩汩得冒。
宣翰捧著言梔逼他對視,一切頹靡之聲在草原之上皆是萬籟俱寂,他們誰也不願聽。
「言梔,聽著,」宣翰收斂笑容,嚴肅道:「我已然降過一回了,你可還記得?我原是啟國臣,是恭叔霖給了我青雲路,後來家破人亡,我本是喪家之犬,如今更不會做那三姓家奴,宣翰是將軍,寧可失了腿,也不再跪他人,也不會降那第二次!」
這三十年來,宣翰流過的血比淚多,如今卻同言梔一起哭,「從前,恭叔霖領我跪魏煦昭,當時一心求死,想著管他是誰,跪完了我便找個地方等死,卻不想又執起兵戈,方才意識到自己是寒夜挽雕弓,三日踏羌邕的宣翰。我膝下黃金千萬兩,跪了一次,下一次跪只能是我墜馬而死之時!」
尊嚴頂個屁用。言梔在心裡罵,咬著唇也發白。
「喲,言大人,這故人見面何須如此痛哭流涕的?旁人不知還以為是哭爹娘呢。」戚筠緩步踱至二人面前,難掩笑意,看著言梔失意落魄他便最是暢快。
言梔垂眸擦去淚水,改換強勢模樣,道:「你今日斷他右腿,可曾想過來日的自己被五馬分屍受凌遲的模樣?」
戚筠愣了片刻,大笑出聲:「哈哈哈哈!言梔,我怎沒想到你是如此愛說笑之人?你現在身在草原,四周可還有一兵一卒可為你所用?五馬分屍?凌遲?就算是魏煦昭在此恐怕也不敢如此幻想,可笑至極!」
言梔擦乾了淚,眉目含笑,去收攏宣翰的衣領,道:「夜晚風涼,你如今受了傷可不能再受風寒。」
宣翰闔眸片刻,再次換上明亮面孔,撐著地起來,「如今少了條腿確實不便,但別說,我從前在傷兵營偷來傷兵的拐杖玩,誰料還沒走兩步便被上峰好生責罰了一頓,如此倒是讓我玩了個過癮,當真是——有趣至極。」
戚筠嘴角一抽,愣在原地。
言梔欣賞著他那一副吃癟面孔,笑道:「國師,你讓我帶宣將軍回去,恐怕沒這麼容易吧?說說看,有什麼條件。」
戚筠挑眉笑道:「王上自那酒宴之後可是對言大人念念不忘,每日喝酒沒了滋味,寢時亦是輾轉反側,夜不成寐,這不,非讓本官尋個由頭,定要將言公子帶到他跟前。」
言梔心中一陣惡寒,他攙扶著宣翰,冷聲道:「呼延灼這廝倒是和那何啟章一樣令人噁心。」
戚筠眼皮一跳,「雲水何氏四公子?」
「已經被我殺了。」言梔柔聲笑道。
戚筠拍掌一笑,突然有三五人衝上前來將宣翰拐至一邊,言梔正欲發話,卻不想被戚筠掐住了手腕,血液不暢泛起白。
火光像鋒刃,戚筠掐著言梔的手腕將他拖拽而行,言梔捂著傷,皺著眉不讓自己疼出聲來。
「咚——」
戚筠按著言梔的雙手將他死死抵在柵欄旁,壓低聲音警告:「王上不喜歡沒禮數的,是死是活你自己決定。」
言梔強忍著痛,恍若無事地睜開眼,笑道:「禮數?那豬狗不如的東西也配?」
戚筠捏著言梔的下巴,力氣大得仿佛要將骨頭也捏碎,他狠道:「對,呼延灼是個豬狗不如的,他不配,你只能死在我的手裡。」
言梔不解其意,戚筠見他無所反應,伸手掐至言梔側腰,傷口便劇烈疼痛起來,「嘶......」
「聽懂了麼?你只能死在我的手裡!」戚筠緊咬後槽牙,兇狠如魔剎。
「國師——」下人見狀嚇得一個趔趄跌倒在地,顫抖著不敢說話。
「說!」戚筠鬆開手,言梔扶著柵欄微微喘著氣。
「王、王上問國師,言大人何在......」下人爬起跪倒在地,不敢去瞧戚筠的眼。
戚筠深深呼吸,道:「知道了,這就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