噬骨

2024-09-14 12:40:16 作者: 為衣山人

  噬骨

  月神殿前總有眾仙環繞,求見言霽的排隊去了殿外,說的無非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。偏生言霽是個做事嚴謹,事無巨細樣樣躬親的,這公文便壘成山高。每每見殿下頭疼,江潛準備好茶水端上,悄然觀察言霽的臉色,見他點點頭,這才算鬆一口氣,愣是熬出了他這一手好茶藝。

  

  這只不過是頭一樁大事。

  殿外還有兩位小殿下跑得飛快,江潛好不容易在人群之中揪住言梔的後脖頸,將他提回了後院。

  小言梔撅起嘴,揮舞著手:「你偏抓我不抓阿姐!可惡,你偏心!」說完便捏起拳頭鼓起力去捶打江潛的手腕。

  「她不歸我管。」江潛淡淡道,將言梔換了個姿勢,單手抱著他的腰,提物似的。

  「我也不要歸你管——我要陌師叔管!」言梔賭氣道,記憶中的陌瀟是謙謙君子,同言霽一般的溫柔。

  卻聽江潛冷笑一聲,道:「他若是管著你,指不定你現在便躺在榻上,等桃花島的醫官來!」

  「你胡說!」言梔拼命仰頭只為了瞪他一眼,「我不要你,我要阿姐!我要爹爹,我!嗚——」

  江潛擡起手作勢要打,言梔便已然害怕地垂下頭,目光所及之處,言桐正躲在陌瀟身後沖自己做著鬼臉。

  小言梔眼眶泛起紅,卻依舊不甘示弱地瞪著自己,吸著鼻子,嘴巴翹得能掛水桶,江潛目不轉睛地盯著懷中小孩,一時心軟,喟嘆道:「我的錯,不該提著你,回去給你做吃的。」

  「不要。」言梔賭氣道。

  江潛皺起眉,問:「為何不要?」

  「就是不要!」言梔掙脫滑落,跌在地上爬起來,衝著江潛做了個鬼臉,一溜煙跑了。

  「別跑!」江潛趕忙去追,一陣頭疼促使他頓了頓腳步。

  江潛揉著頭,長吸一口氣,從夢境中醒來。

  「別、別跑......」江潛睜開眼,自語聲清晰可聞。

  言梔正安安穩穩躺在榻上,一動也不動,哪兒也去不了。江潛半身酸麻,支著矮凳勉強起身,看著火爐吐出火焰,用顫抖的手牽過最近的燭台,火舌舐過後慢悠悠燃起。

  「該換藥了。」孟黎書不知何時出現在江潛身旁,他身後跟著林隨意,後者端著木盤。

  江潛輕微頷首,「好。」他替言梔掀開被褥,小腹纏著紗布,透出隱隱血紅。

  孟黎書解開紗布時,江潛下意識去握言梔的手,安撫著一個昏迷之人,不出一會兒,那道猙獰的傷口便出現在了江潛的眼前。

  這一刀仿佛就刺在江潛的喉嚨,心頭,他翕合著嘴說不出話來,鼻尖卻又是一陣酸楚。

  「此毒名為噬骨,正如其名,」孟黎書將藥粉灑在傷口處,說著,「噬骨是天神處決罪仙所用之毒,若化為毒酒飲下,只需七日便可將一身仙骨侵蝕殆盡,人也隨之去了。」

  「好在你早有所料,我將能備齊的解藥悉數備其,只是沒想到言桐陰狠至此,連刺傷他的匕首也是仙家神兵。」孟黎書道。

  見江潛慌了神,林隨意按住了他的手臂,道:「孟先生已然將毒解開,大人不必憂心。」

  「不。」孟黎書否定道,江潛再次跌進惴惴不安,將言梔的手緊攥。

  孟黎書道:「我救他一時,卻救不了一世,噬骨難解,這刀淬上毒,往皮肉里刺去,雖說一時無恙,但餘毒早已擴散全身,但倘若有朝一日再受侵擾,負了傷或是中了毒,餘毒亦能要他性命。」

  「所以,我在他體內埋了一隻血蠱,此蠱嗜毒,能將他體內餘毒掃盡。」孟黎書說道。

  江潛大感訝異,道:「血蠱......毒嗜盡後便是嗜人血,食人肉,那之後呢?」

  孟黎書凝重道:「能救一時便算一時,我會給你安定血蠱的藥,若有一日他鈍痛無比,便可先飲此散。」孟黎書說著,從林隨意端著的木盤中取來一個瓷瓶,放在江潛手中。

  「先生......恕我直言,蠱蟲在體內沉睡,短則數月,長則幾年,但終有甦醒之日,總歸不是長久之計啊。」林隨意不安道。

  「是,」孟黎書沒有否認,「但倘若在蠱蟲沉睡的這些天裡,尋一人能替他飼蠱,將蠱蟲引至那人體內便可。」

  「這好辦,大齊死囚如此之多......」江潛眸光微閃,心裡有了主意。

  卻見孟黎書否定道:「恐怕不行,以噬骨餵養血蠱,血蠱在言梔體內待久了,凡人之軀恐怕無法將他引去,若是強行轉移,惹怒血蠱,恐怕言梔危在旦夕。」

  林隨意驚慌失措,道:「難不成,還要害一仙人?」

  孟黎書注視他良久,指引道:「謫仙可,將隕之仙可,罪仙亦可,再不濟......修道之人也可,但總得比他身子強。」說完,孟黎書側首望向江潛,冷冷道:「你有許多日想,但倘若你為救他學戚予弒仙,我亦不饒你,你那鳴澗砍下我的頭顱,也不會有人為你轉移血蠱。」

  江潛面色陰冷,眸中泛寒,良久,他緩緩輕聲笑道:「我怎會如此?」

  孟黎書沉聲道:「咱們一同飛升,我最了解你的性子,想要瞞住旁人,你也瞞不過我。」

  江潛眼神內乍現如波濤洶湧般的煞氣,他連聲道了三次「好」,林隨意不寒而慄,向後退了一步。

  可這危險低潮最終卻結束在了榻上人突然無休止的咳嗽上。

  江潛慌道:「這是怎麼了?」

  孟黎書嘆道:「是血蠱,三天了,他也快醒了,咱們走。」說完,他便起身離開營帳。林隨意在他身後忙不疊跟著。

  江潛俯身去探言梔的額頭,好在並未發燙,在他一聲嘆息間,榻上人痛苦似的蹙起了眉頭,隨即緩緩睜開了眼。

  「這......是哪?」言梔眯了眯眼,卻見江潛執著自己的手,緊緊貼著臉頰。

  後者笑意難藏,道:「朔北大營,你可算醒了。」

  言梔慘笑道:「我夢見......我去閻王殿,把閻王嚇了一跳,他又親自把我送出來了。」

  江潛想抱他入懷,卻又擔心傷口,只好將雙手克制放下。

  誰知言梔突然抱住了江潛的脖頸,疼痛使他倒抽了一口涼氣,口中卻還說著:「抱我,抱緊點。」

  「你......」江潛拗不過,只好抱他入懷,言梔睡在自己的肩頭,有氣無力地玩弄著他垂下的散發,「嗯?怎麼了?」

  言梔有氣無力道:「我去問閻王,有沒有看見你,林隨意說江潛死了,我就來向你這個閻王討人。」

  江潛笑意闌珊,道:「閻王說什麼了?」

  「閻王說他沒見著你,還讓我以後莫要亂竄,莫要再去他那閻王殿了。」言梔笑道,「你說,我突然這般精神,可是迴光返照了?」

  江潛笑容僵硬臉上,霎時如烏雲密布,「說什麼呢。」

  言梔揪著他的髮絲,笑道:「我就知道你沒死,林隨意誆騙我,還整日哭喪著臉。」

  江潛摟住他的手緊了幾分,他倆鼻尖相抵,交換著呼吸,「沒你允許,我怎麼敢?」江潛說道,輕輕將那個沒能來得及的吻補上。

  言梔仰著頭,舒服似的舒展眉頭。

  「蘇迪雅呢?不,」言梔忙改口道:「阿姐呢?她若還在,我便去同她解釋一番。」

  見江潛良久無言,言梔也算懂得了無言背後之意,他故作輕鬆笑道:「從前小時候,她也總不信我,我......我早已料到了!」

  江潛道:「月神殿諸事冗雜,她身邊有太多張搬弄是非的口,一時受蒙蔽罷了,但往後你打算怎麼辦?」

  言梔頗感勞累地垂下眼眸,道:「她既刺我這一刀,沒有死,不如她所願,定會有下一次再見面的機會,到時候再說吧。」

  「就沒有其他想法?」江潛擔憂道,「你不妨都說說看,做得到的話,我設法滿足。」

  言梔仰首蹭進江潛頸窩,咬著唇又鬆開,搖了搖頭。

  「沒了?」江潛看不清他的表情,但拍打至鎖骨的熱氣沒了規律,幾近不穩。

  言梔又點了點頭,輕聲道:「沒了。」

  「我是戚氏餘孽,他們肯收留我已是大發慈悲,既給了我命,要殺要剮,要收回去,我也悉聽尊便了。」言梔故作釋然,長嘆一聲,「你是蟾宮使,是月神近侍,你該回去聽阿姐調令。」

  江潛道:「我從不稀罕什麼蟾宮使,言霽是我的主子,他將你託付給我,所以你便是我要守到死的人。你縱然不是言氏嫡出,也不會是什麼戚氏餘孽,你只是自己的青笮。」

  言梔掙脫江潛的懷抱,傷口的疼痛使他清醒,正欲開口,江潛摸上他泛紅的眼眶。

  「不要哭。」江潛心疼地望著他,「你戴過冠,是主子,是殿下,是月宮廟小。」

  言梔目光躲閃,泄氣般笑道:「瘋了?我不會哭,就這點小事。」

  江潛與他對視著,耐心等待言梔下文。

  「信是假的,傳訊是假的,蘇迪雅也是假的,想殺我來殺便是,何苦瞞騙至今呢?」

  言梔從無盡黑暗中誕生,言氏的一雙手便將他抱去白晝,可如今眾叛親離,這才發覺從前無甚鋒芒的江潛,竟是這無盡黑暗中唯一的燭火。

  白日裡瞧不見,暗了唯有此孤燈一盞,昏黃的光。

  「早知如此,我還想什麼回家呢。」言梔目光呆滯,只望著躍動爐火。

  「我帶你回家。」江潛紅了眼眶,他想在長夜漫漫的孤燈下互相舔舐愛人的傷口。

  「我不會騙你。」

  江潛深知,誰人不是自打出生之後就再也回不去家,可如今,卻破天荒的想給他一個家。

  言梔的目光輕輕掠過江潛的臉龐,聲音中夾雜著疲倦,「我累了,想休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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