匕首

2024-09-14 12:40:17 作者: 為衣山人

  匕首

  江潛看言梔睡下,後者在睡夢中仍揪著他披散的髮絲不肯放,江潛不敢睡,卻也不敢動,坐在床沿直到自己的頭也往下跌,睡意席捲了全身又猛的驚醒,他這才發現自己被揪著的頭髮早已從言梔手中溜了出來,自己卻全然不知。

  他簡單束起長發,又伸手探他鼻息是否平穩,這才走出帳子往主營去。

  「大、大人。」林隨意在帳外烤火,嚇得一個激靈。

  江潛點了點頭,道:「拜託你們二人,在此處守著他。」

  孫澄音放下手中烤肉,沖他做了個萬無一失的動作,便同林隨意拖拽著矮木樁,移動到帳前守著。

  江潛來到大營外,趙醒正坐在草地上,望著眼前一片開闊廣袤的草原,草原如同虛虛實實的高山,踏上去像是懸崖峭壁,深淵在人的心中。

  「宣翰帶著那一隊人盡數被俘,上一秒還像個傻子一樣亂晃,下一秒連人也見不著。」趙醒的嘴唇上掠過一絲嘲諷似的笑。

  

  江潛在他身旁坐下,草上血味猶腥,「呼延灼親自帶兵來抓,若非碰見宣翰,恐怕是要一路殺到大營,是什麼讓他就此罷手,只脅宣翰一人?」

  「你那好弟弟請來了呼延臻,他自然不得不防。」趙醒側眸道,「言梔如何了?傷他之人可尋得?」

  江潛沉聲道:「是一個半大的孩子,估計也是傀儡之類,這才將他矇騙近身。他是個沒吃過苦的嬌養公子,這匕首刺得這般深,當真是要修養許久了。」江潛扯了個謊,足矣讓趙醒信服。

  趙醒聽完後沉默良久,道:「戰場上出現個孩子,他也敢輕信向前?」

  「弱者無敵不是麼。」江潛說道,突然話鋒一轉,又道:「來時我給褚殿卿老將軍寫了信,雖不知他是否答應出兵,但恐信使辦事不利,還得請將軍同公主派人前去接應才是。」

  江潛補充道:「褚老將軍極重排場,若不拿出十足的誠意,他恐怕是連信也懶得拆。」

  趙醒頷首道:「先前我便同言梔商量,是否可以通過你聯繫上老將軍,我與公主的使者還未出城戚筠便派兵打了過來,實在是不合時宜,現如今兩方對峙,若能趁著這個間隙說服其出兵是再好不過。」

  「但此番若他出兵,便是公然違抗朝廷了。」江潛提醒道,手中執著一把匕首,用衣角擦亮。

  這是言桐刺傷言梔的那一把。

  趙醒沉吟片刻,道:「褚殿卿身在虞州多年,早已是一方之霸,雖說這虞州終究乃齊國疆土,但連著留州這個是非地,褚老將軍這個梁國公又頗有威信,說難聽些,虞州早就是褚氏的朝廷了。」

  「此番褚嫻自縊東宮,他這個半老得來的掌上明珠沒了,這梁子就算是結下了。」趙醒道。

  褚嫻乃褚殿卿的獨女,未嫁時當星星月亮捧著,說一不二,魏煦昭不肯將魏階嫁與自己的長子,便求他將女兒託付給魏籍,皇帝親賜的十里紅妝,也算是成了姻親。

  初封良娣,是因褚嫻嫁時年方十五,終歸還算是年輕了些,約定好在東宮學上兩年中宮之主管理宮闈之事,待到十八,再擡為太子妃,卻不想十八將至,太子卻先受君嫌,無緣帝位。

  魏邤手下負責查抄東宮的官員誤將褚嫻視為尋常侍女通房,褚嫻抵抗不過,遭受凌辱,這才三尺白綾,一了百了。

  江潛嘆道:「魏煦昭在此之後曾命人偽造褚嫻字跡,給褚殿卿修書報平安,褚殿卿在我信送至之前,怕是還不知愛女已死。」

  趙醒餘光掃視江潛之後,故作漫不經心擡起頭來,衝著無邊浩宇微微一笑。

  「魏煦昭和魏邤當真是親父子,一樣的惡,一樣的令人作嘔。」趙醒說道。

  「趙將軍不是已然打算好如何去取他們的項上人頭了麼?」江潛緩緩站起身,拍了拍衣上枯草,「將軍這般有能耐,總能殺一個吧。」

  「光憑我一人又能如何?不如江大人為我軍師,照樣能闖出個萬世太平。」趙醒向他伸出手。

  江潛淡然輕笑,道:「謝聞枝是我的同窗至交。」

  趙醒有些摸不著頭腦,問:「與謝家小子又有何干?」

  「謝聞枝的親爹慘死破燕城,屍骨都找不全,勉強找到一些骸骨方才有歸園那個謝氏冢,這樣慘痛的教訓尚且歷歷在目,江某沒有謝岷那樣的無雙才智,更沒有他那個膽量,捨命陪君子這樣的事,恕我難以為之。」江潛說完便轉身離去,他透過了氣,說完了事,便該回去看看言梔。

  趙醒沒有追他,身後仍是草原,眼前卻只有江潛的背影。

  待江潛回到帳前,天已隱約亮了,林隨意和孫澄音熄滅了營火,孫澄音指著帳子道:「方才有個異族人進去了,好像是那呼延王子,說是來瞧瞧公子。」

  江潛沒忍皺眉道:「你沒攔下他?他不懂事,你還不懂嗎?」

  林隨意騰起身來擺手,道:「是言公子,他醒了,屬下問過了方才許他進去,他好歹也是呼延貴族,屬下如何能讓他怵在門外?」

  江潛懶得搭理,掀開帳子大步進去,卻見言梔枕著軟墊半躺著,呼延臻坐在榻邊,正要餵食些什麼。

  「你醒了?」江潛強撐出一個笑容,仿佛若無其事一般。

  呼延臻手上的動作頓了片刻,將碗放置一旁,道:「江大人回來了?咱們這是......頭一回見吧?」

  江潛瞥了眼那陶碗,來到言梔塌前俯身去感受他的體溫。

  「早有耳聞,青笮與我說過,認識了一個油嘴滑舌的異族人。」江潛沖言梔挑眉一笑,後者強忍著笑意,偏過頭去。

  呼延臻亦笑道:「你當真是同他這麼說的?」

  言梔望了眼呼延臻金黃的瞳,道:「我豈敢啊,王子金尊玉貴,能來瞧我便感激不盡,我兄長回來了,王子不必擔憂。」

  呼延臻還想說些什麼,卻聽江潛吩咐道:「來人,快送王子回帳用早膳。」

  「就這般想趕我走?」呼延臻笑道,見言梔沖他擺了擺手,刻意側眸深深望了眼江潛,道:「我晚些再來看你,不耽誤你們敘舊,但言梔你別忘了,我們又何嘗不是許久未見?」

  言梔見他總算離去,長鬆了一口氣,頭疼道:「可算走了。」

  江潛端起碗,放在鼻尖底下嗅,道:「羊乳?」

  言梔微微點頭,道:「是啊,他說草原上的孩子平日裡受傷都喝這個,我聞著味便受不了。」受了傷,言梔毫無食慾。

  「膻了些,你喝不慣。」江潛將碗放回桌上,道:「也不怕旁人下毒,這般重的味道,要想趁虛而入,多容易?」

  言梔慘澹一笑:「死了也罷,剛好趁了他們的意。」

  江潛自然懂得這裡的他們所指為誰,在心中長長嘆息,又換上笑面,問:「怎麼不睡了,可是呼延臻吵醒了你?」

  言梔搖搖頭,掀開被褥一角,道:「你走後我便睡不安穩,想換個姿勢,側個身,還沒開始動呢,這傷口就又滲血,煩得要命。」

  果不其然,言梔的寢衣上已然透出點點血紅,他還想掀開衣服給江潛瞧。

  江潛摁住言梔的手,「別動。」

  只見他提來藥匣,打開取出傷藥,道:「你睡得淺,睡相也差,平日裡也就罷了,現如今受了傷,一拉一扯都能使傷口撕裂,能不滲血麼?」

  言梔垂眸瞧著他仔細小心為自己上藥的模樣,不由笑道:「所以你才要時時刻刻在我左右,看緊我,盯緊我,我向來不是能安定的人,你一不轉眼我就會跑。」

  江潛笑而不語,繼續仔細包紮著,生怕他皺一下眉。

  「聽見了嗎?」言梔伸手拍他的腦袋,卻倒吸一口涼氣。

  「痛了吧?」江潛眉目之間皆是無奈,「還不快躺好?」

  言梔雖安分躺著,卻滿心不耐,「聽見了嗎?我是你的主子,這是我的吩咐,是命令!」

  「好,好,」江潛端走藥匣,為他蓋好了被褥,聲音里滿是柔腸:「我何嘗不是唯命是從?你說的我可曾沒答應過一件?」

  「那就好。」言梔得償所願,說完才感到勞累,果然,血流多了,不管是人是神都會累。

  江潛收拾著紗布,血染在他的手上,心裡總抽著疼,他回望一眼言梔,皺眉嘆息:「就數你最驕縱不過,這也便罷了,還不聽話,就該把你送去池照待著。」

  話雖如此,江潛又何嘗不知,將他送去池照早晚也能原路跑回來,只是如今又氣又悲,克制著心底涌動暗潮。

  言梔指了指江潛腰間別著的,道:「這個,給我看看。」

  「什麼?」江潛低頭看了看,遭了,是方才那匕首。

  「快點。」言梔臉上沒了笑容,向他攤開手掌。

  江潛將匕首取下,輕放在他手心,道:「小心些。」

  「這是阿姐捅我的那柄匕首?」言梔笑問道,兩指將他提起,借著燭光觀察。

  江潛默了聲,言梔便懂得答案,自顧說道:「這匕首做的極好,花紋也漂亮,若死在這樣的匕首下,倒也不虧。」

  「死字掛嘴邊很好聽麼?」江潛道,他低垂著臉,看不清表情。

  言梔將匕首放在胸前玩弄,道:「你湊近些。」

  「做什麼?」江潛向他挪近,垂下眸正好與他對視。

  言梔玩味道:「你不想讓我死,是因為你喜歡我,還是擔心我死在你面前,你害怕?」

  「你在說什麼?」江潛愣了神,不禁湊近問:「又在想什麼?」

  言梔抽出匕首,匕首閃著寒光,他用手指肚試了試刀尖,卻被江潛一把奪過。

  「我知道,從前忠心耿耿,為護舊主連斬四十餘人於馬下,地獄天門同時開,你哪兒也不去,是父親下凡引你為仙,否則,這月宮你連一眼也不會瞧。」言梔睨著他道,「是因為你的舊主死在了你的面前?」

  江潛見他驟然提起往事,顯然不自在,只好喟嘆道:「你何時知道的?」

  言梔掃視他,微微一笑:「和你第一次的前一晚,父親告訴我的。」

  「想必殿下告訴你的是,我舊主阮氏,長我兩歲,我與他相依為命?」江潛能在身體乍現的寒冷與爐火的交織中聽見自己的呼吸,與自己欲蓋彌彰似的自嘲一笑。

  「恐怕他也沒說其他了。」江潛故作輕鬆道。

  言梔點點頭,「他也沒說你喜歡他。」

  「是不是睡前不胡思亂想一通,這覺便不安穩?」江潛揚眉問。

  「你喜歡他麼?」言梔平和問。

  江潛起身執起鐵剪撥弄爐火,暗忖了片刻,道:「你若是問十八歲的我,想來我是會猶豫片刻的,那時我分不清喜歡和依賴,直到他死,我大抵也沒有想明白。當時不管上天還是入地哪兒也不想去,只想找個清淨地去等死。」

  言梔側眸望著他,屏息凝神不讓自己耳邊朦朧。

  「我是個孤兒,自己把自己拉扯大,我又怎會想到為仙后卻是替人教養孩子?」江潛回眸沖言梔淡然一笑。

  言梔亦笑道:「我也是個孤兒。」

  「我想問你一個問題,」江潛回到榻邊,撫摸言梔的眼,「我猜到你知曉我的過去,可卻沒想到是那一日之前......為何你在此之後還要答應與我同游?」

  言梔緋紅的臉上微微沁出些汗,他瞥過眼去,道:「不過是......一次罷了。」

  外頭漸漸亮起,日頭初升,帳篷內卻還是昏暗一片,燭光將他倆的髮絲輝映出金燦燦的光,暖意在他們眼中生起。

  「那日你選擇來赴約的答案,便是我如今要說的話。」江潛笑道,「你還記得你說什麼嗎?」

  言梔想要踹他,卻發現難以移動,佯裝兇狠瞪了他一眼。

  江潛將案上匕首扔進火爐里,讓他無法再觸碰那泛著鐵寒的鋒利刀刃,學著曾經的語氣,捏著嗓子矯揉造作道:「我就算是死,也要和你死在一起。」

  言梔望著他,忍俊不禁,言桐不要他,自有人將他視作珍寶。

  「我要見孟先生。」言梔的眼神透露著堅韌決絕。

  不知他究竟聽進多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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