強勢
2024-09-14 12:40:18
作者: 為衣山人
強勢
半日後,言梔振衣危坐與帳中,傷口無休止的撕裂痛感讓他感到無比清醒,孫澄音提來烈酒,酒味沉重而又強烈,在屋子裡肆虐橫衝。
一碗給言梔,一碗靜靜放在了對面。
孫澄音欲言又止,看了眼言梔的小腹,轉身去請江潛。
不一會兒,江潛回到帳中,道:「你傷未好,何須穿戴這般整齊?孟先生還能怪你不成?」說著,他便伸手去觸言梔的腕,想將他引回榻上。
誰知言梔搖頭道:「先等他來,先生極重禮節。」他抽出手腕,拒絕了江潛。
「孟黎書在邕州城內布施,救濟災民,不是一時半會回得來的。」江潛無奈道,眼神忍不住往他傷處瞟。
言梔道:「方才孫澄音說了,他從邕州城回來前瞧見了先生,大抵不需一個時辰,先生便也回來了。」
「你聽見他說的了?」江潛回眸質問孫澄音,陰鷙道。
孫澄音的眼皮驚跳一下,忙不疊擺手,道:「小的、小的是見著了,但那先生說晚些再歸,並未說是何時。公、公子坐在此處還不知要等多久,不如......」
「聽見了嗎?」江潛在言梔面前蹲下,道:「去休息吧。」
言梔眼神逐漸陰沉,良久,他的喉結上下滾動,發出微弱笑音:「好,我不等了。」
江潛見他妥協,也舒了口氣,抱他至榻上,道:「我幫你寬衣,不許亂動。」孫澄音見狀極熟稔地退至帳外,不窺伺也不好奇,奈何方出來便迎面遇見趙醒手下兵卒。
耳語片刻,孫澄音提著氣兒,示意帳中二人,「咳咳!咳咳咳。」
江潛方解開言梔衣帶,後者的腿還掛在他的髕骨之上,「何事?」他嘆息道。
「趙將軍請大人過去,大人去不去?小的得回個話。」孫澄音踢了一腳,石塊滾遠了。
江潛正想著如何回絕,言梔摸上了他緊皺眉頭,道:「去吧,寬衣解帶這類活,我自己還不會做麼?」他緩緩挪開腿,半褪的鞋襪還勾在足尖。
「你一人在此,無妨?」江潛摘下他的雙履,若說不擔心是假。
言梔搖首,躺回枕間的溫軟處,江潛吻了他的眉心,說了聲「等我」,不敢輕易離去。又在外囑咐好孫澄音,後者點頭如搗蒜,這才向主帳方向去。
言梔躺在榻上呼吸間卻是持續不斷的顫抖,闔眸時是疲倦,心卻又亢奮狂跳,腦袋耷拉在胸口倒像是擺設。
孟黎書沒有來,他救了自己,卻又去了邕州城。
他不願見他。
言梔想著,吸了幾口氣,卻近乎窒息。
「孫澄音!」他沖外頭喊道。
孫澄音忙不疊進來,蹲在榻邊聽從言梔的安排。言梔艱難從自己的思緒中抽離出來,卻依舊心神不屬,掉了魂似的說道:「我想出去走走。」
孫澄音驚道:「傷成這樣還出去做什麼?外頭一會風一會雪的,換做旁人也吃不消,更何況江大人方才吩咐了。」
「吩咐什麼?」言梔揉著衣角,清了清嗓子,「你的任務是什麼?聽他安排,還是聽我調令?」
孫澄音扶著他的肩膀道:「此時便只管好好修養,莫要胡鬧了。」
「胡鬧?」言梔僵硬地撩起頭髮,喉嚨不斷收緊,「那好,我自己去。」說著便撐著床沿要走,孫澄音驚地急忙環住他的去路,「去去去!祖宗,去哪?」
言梔得償所願,卻沒有一絲如願的歡欣愉悅,他說道:「都行,帶我出去透透氣,在這帳子裡待得難受緊了,只要能出去便好。」
孫澄音點點頭,鄭重其事般道:「你在此等著,我去傷兵營取輪椅,等著,莫亂跑。」
言梔這才乖巧頷首,坐在床沿望著火爐,火焰吞噬木柴互相供養,直到孫澄音來到身旁了才回過神。
言梔緊緊抱著孫澄音的脖頸,方便他將自己挪至輪椅上,他時不時發出自嘲般的笑:「小傷罷了,也需你們如此重視?江潛整日提心弔膽,也不知在擔心什麼。」
孫澄音推著輪椅,四下環顧,見沒有人方才敢溜出大營。他長嘆道:「沒人瞧見。」
言梔擡眸道:「喂,你們江湖人受傷,也需同我這般修養麼?」
孫澄音搖搖頭,道:「江湖人豈非是今日被劍劈,明日被刀捅的?早就習慣了,沒那麼金貴,可你不一樣,你是少爺是公子,從小嬌養慣了的,哪受得住這傷?」
「怎麼受不住?」言梔深深呼吸,卻被空氣中夾雜著的血腥嗆了一口,他又如貓兒蜷縮起來,「咳咳咳......不久前我們在雲水,何啟章傷了我,不也還同你跑馬三千里,去夔州嗎?」
孫澄音再次環顧四周,低下頭小聲在他耳邊道:「聽說,聽說此番你被那小童刺傷,匕首上是淬了毒的,江大人請孟先生救你,是用了上好的藥材這才轉危為安,服用此藥,須得心平氣和,不喜不悲方才有所功效。」
「今日回去,你可莫提此事。」孫澄音不放心,又交代了一句。
「淬毒?」言梔遲疑片刻,仿佛反應不過來似的。
「是啊,一個孩子,卻有著這般心機,大抵是受戚筠那般的小人蠱惑吧,否則一個孩子怎敢獨自上戰場殺人?」孫澄音嘖嘖道。
一陣風來,言梔感到胸腔被繃得緊,再多呼吸便要破裂,喉頭裡泛起了血腥味,言梔發出微弱的笑。
「怎麼了?」孫澄音不解問。
「那才不是孩子。」言梔驟然變得平和,目光追隨天上啄食屍身的蒼鷹而去,「那才不是孩子。」
「那是誰?細作?」孫澄音變得緊張起來。
言梔搖搖頭,心裡的不甘的慘痛仍在東撲西撞,不肯咽氣,言梔舒展了眉頭,卻道:「帶我去飲馬河瞧瞧吧。」
飲馬河被血染成紅色,歷經多日卻依舊難以轉回曾經模樣,兩岸的草也結了血痂,縱觀像傷口。似動脈,不肯跳動罷了。
呼延臻就站在河對岸,長發在風間吹拂好似麥浪鼓動,言梔沖孫澄音擺了擺手,示意他下去。
孫澄音仍不放心道:「小心些,有事就喊,我在不遠處。」
言梔心底卻是不願孫澄音跟隨,卻也只能作罷,點頭稱是。
「我便知,朔北大營太擠太悶,你待不住。」呼延臻涉水而來,在草原上,他不同當初在獄中如毒蛇吐信蠱惑人心,像是狼,能在草原肆意遊蕩,可隨意咬斷旁人脖頸。
言梔一不小心,牙齒咬進肉里,嘴裡的血腥鐵鏽味令他噁心,但痛感卻又暢快無比。
「你在這做什麼?」言梔隨口問。
呼延臻指了指遠處,一匹白馬在低頭吃草,「帶你的汀芒出來溜溜,良駒如此,就該讓它馳騁天地間,總拴在廄中做什麼。」
汀芒在草原上散著同呼延臻雙瞳一樣的光,暖陽灑下,流水波光粼粼,白馬涉水時會揚起剔透的水珠。
言梔望著白馬,出了神,「汀芒在裕都跑不開,它便馱著我去見江潛,先去雲水,再向北千里,到了夔州,然後又向朔北,過了千人難還的歧砂關,還上了戰場,刀槍劍戟它都能帶我躲過,打不過了它又跑得飛快,帶我脫險。說到底,汀芒方才是一片真心。」
呼延臻在他面前蹲下,道:「馬兒不同人,它們心思單純,汀芒是良駒,配上你這等身份的主子,它大抵樂意至極。」
言梔呷著微風,漫不經心問:「我什麼身份?」
「謫仙大人,大名鼎鼎的月宮少君,淪落至此,當真可憐。」呼延臻吹著口哨,品味著言梔微變的表情,倒令他歡欣愉悅。
言梔澀滯開口:「你......怎知?」
呼延臻挑眉道:「顯而易見,我是金瞳,草原上流傳著的故事你沒聽過麼?」
言梔搖搖頭:「這些從沒有人同我講過。」
呼延臻長吸一口氣,道:「你堂姐是滄海神女,我娘便是草原妖女,她並非什麼神仙道人,而是她生的那一雙金瞳,金瞳可通陰陽,可辨鬼神,但父王受奸佞蠱惑,至此,金瞳淪為妖邪之說,我的父王棄我如敝履亦是如此緣故。」
「我聽聞人間是有些可以溝通天地之人,只是從未見過,你是頭一個。」言梔輕笑一聲,「這般,倒也解釋得通了。」
「解釋什麼?」呼延臻不懂。
言梔以手掩面竊笑幾聲,隨即仰首嘆道:「蘇迪雅,說是你相依為命的侍女,卻同意我扣她至身邊,輾轉許多州縣。」言梔睨著呼延臻,笑道:「你猜對了,她是不折不扣的月宮神女,是我的......長姐。」
「手足相殘的戲碼最有趣不過,你差點被她殺了,你將如何,讓我猜猜後續結局如何?」呼延臻坐在草地上,單手撐著下巴,頗為無賴。
「滾。」言梔冷哼道,汀芒突然跑過來用鼻子頂他的脖頸,言梔撫摸馬鬃。
「她可比你厲害,你與那江潛皆為謫仙,她可是不折不扣的神仙姐姐,但倘若你倆聯手殺她,倒也不是沒有勝算。」呼延臻笑著撫摸汀芒馬首。
言梔瞥了眼他道:「你既知我是月宮少君,自然也知曉我月骨在身,不可一世,何須你一介凡人前來過問?我的事也是你可置喙的?她此番也不過是趁我不備罷了,終究是個整日只懂吟詩作畫的女子,又能掀起多大風浪。」
呼延臻愣了片刻,突然抖著肩膀笑起來,「好,好,那請問這位不可一世的小仙君,你的傷口還滲著血,是等她再次來殺麼?」
言梔低頭瞧了眼自己的小腹,頓感心力憔悴。
「嗯?如何?」呼延臻湊近道,仰首笑時呼出的熱氣拍在言梔的下巴上。
「滾。」言梔闔眸道,克制著心中情緒。
「這般絕情?」呼延臻佯裝委屈模樣,「謫仙,你我合作一場,本是愉快得緊,何故如此惡語相向?」
「你不需我出手相助麼?」呼延臻笑意闌珊。
「滾!」言梔撐著輪椅向前探身,小腹頓感撕扯疼痛,風正撕扯著旌旗,一把刀橫在呼延臻的眼前。
言梔認出了,這是鳴澗。
「他讓你滾,聽不見麼?」江潛不知何時出現,鳴澗架在呼延臻的脖頸上,泛著寒芒殺意。
汀芒踏至一旁吃草,低著頭順著耳。
「你倒是比狗還警覺。」呼延臻牽出一抹笑,挑釁道。
「閉嘴,」言梔狠道,強勢逼人,「你,下去。」
呼延臻攤了攤手,鳴澗依舊橫在中央。
言梔擡眸望向江潛,道:「聽不見麼?」
江潛冷目幽深,戾氣刺骨危險,與曾經溫潤平和的模樣大相逕庭,「乖,同我回去。」
「江近侍是將我的話全當耳旁風?」言梔的聲音不含半點溫度,冷笑道:「沒有規矩。」
江潛回眸對他深深地皺眉,可言梔仰首不改,盡顯孤傲冷漠。
呼延臻此時退後爬起,彎腰在言梔身旁說話,目光不忘時不時瞟向江潛,「小仙君,若有所需儘管向我來尋,我無不答應。」說完,呼延臻便轉身離去,闊步哼著歌,輕鬆至極。
江潛收刀入鞘,沉聲道:「他走了,同我回去吧。」低眸見言梔又滲了血,不禁伸手去觸。
言梔狠狠打開江潛的手,厲聲道:「別碰我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