號陶
2024-09-14 12:39:57
作者: 為衣山人
號陶
「所以,在絕對的偏愛之下,縱然有謀萬世之機敏,也只能零落成泥,輔襯他人。」魏階把玩著茶盞,苦笑著放下。
趙醒同魏階開誠布公後,現如今已慢悠悠地啜起了酒,「長公主心中早已知曉的道理,何故竟讓你我互相揣測?」
魏階笑道:「從前是我屢屢迴避,現如今故地重遊,來時路上再看這朔北風光時,才曉得何為物是人非,這才懂得躲不過。」
言梔撐著下巴道:「畢竟殿下同雍王有著手足之情,皇帝將殿下打發來朔北,終歸也是不忍見你與他手足相殘,如若並非一母同胞,恐怕殿下也不是遷居朔北這般容易了。」
魏階擡頭飛快瞟了言梔一眼,道:「魏籍廢出東宮,屈居長信,縱然如此父王亦不如願,殺了便是,何故又封他為戾王,如此誅心之舉,我卻也感到唇亡齒寒。」
趙醒挪動著身子,調整出一個舒服的姿勢,道:「當真是皇帝的心思?」
魏階臉色逐漸變得蒼白。
言梔在桌下踹了趙醒,道:「是誰的心思不重要,如今長公主安然來到朔北便是幸事。」
「是,是,伊氏國人難纏得很,你來了我倒也能喘口氣,」趙醒著牽出一抹笑來,「皇帝讓你來安定邊疆,也沒說是來誅佞臣的吧?」
魏階輕叩兩下杯盞,道:「父皇老了,裕都那些事就夠他案牘勞形,分身乏術,如何再吃得消管這朔北?朔北地廣人稀,縱然賦稅降到最低,百姓每年也補不齊,在他眼裡不過是個天生打仗的地兒,如若要取回土地,想必他早已等著看趙氏與草原反目,坐收漁翁之利。」
言梔若有所思地掃視魏階,漫不經心道:「公主何必說這些?公主為陛下獨女,趙將軍是反賊,在下也只是個唯利是圖的,何等榮幸方能聽公主心中語?」
魏階輕笑一聲,道:「別端著了,你們心中想的什麼我都知道,我從小習武,雖為女兒身卻在軍營摸爬滾打,也不懂迂迴試探,索性直言。」
趙醒的興趣好似被點燃一般,「哦?莫不是殿下受差遣久了,也想體會一番這為人君為人主的滋味?」
「我說了,父皇老了,」魏階冷冷道:「這些年,又是重開祭壇,又是再授國師之職,又花重金尋丹藥,親信些左道之人。你瞧瞧,他讓塵笑做宰相。」
「洛姐姐蕙質蘭心,謀略不遜於其他謀臣,她曾為公主軍師,又有什麼不配位的?」言梔問道,一旁的趙醒也有些茫然之色。
魏階再笑,道:「此事是鮮少有人知曉的,當年我十歲,父皇也只不過是擁兵一方,褚將軍看我與他長子年紀相當,便想讓父皇為我倆定親。」
「褚殿卿老將軍?」趙醒挑眉道。
「正是,可那時父皇早有謀天下之心,又捨不得我這個獨女,便將我送去了南厲陵州出家為道,等幾年後再還俗便可,但師父見我生性浮躁,卻又有點慧根,便送我前往泗州,向蓬萊仙島去。」魏階道。
「我在蓬萊仙島有了自己的觀,同門來賀時,遇見了與我年紀相仿,卻為我師叔的洛塵笑。」魏階回憶道,眼眸也不自覺變得深沉,「笑笑三歲為女道,又受名士指點,而我後來還俗入軍營,前往歧砂關前修書給她,這才請她出關,為我軍師,這前前後後父皇無一事不知,無一事不曉。」
趙醒點點頭,摸著下巴忖道:「怪不得世人都道你們是軍營相見,傾蓋如故。」
「所以,洛姐姐在皇帝心中,是道名高過才名。」言梔啜了口酒,掩飾嘴角歡悅。
魏階深不可測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絲悲傷:「笑笑在裕都,我並不擔心,笑笑為丞相,我信她亦有法子轉圜,可父皇封她為丞相,卻令我失望不已。」
「那又能如何?魏籍雖有謀略,卻婦人之仁,幽居冷宮。魏邤狡詐多端,卻深受聖眷。」趙醒道。
言梔架起二郎腿,足尖勾著履晃蕩,「將軍何故撇下長公主殿下,避而不談?」
趙醒頓了片刻,將酒杯放下,「何意,莫不是你也想......」
魏階斟滿酒,動作遊刃有餘,「我又如何不可?既然老子不行,兩個弟弟不行,我又為何不能為皇太子,又為何不能稱帝?」
魏階將酒一飲而下,像是在壯膽,「有何不可?齊國的江山又有多少是本宮馬蹄下踏來的?父皇打不下歧砂關,僵持多年,最終卻還是破於本宮長槍之下,打仗,我比父皇在行,又同草原六部周旋了這麼多年,謀略又豈會輸於魏籍?倒是他,當時留守都城,太子監國,掙得了不少好名聲,旁人自然記不得長槍封疆的魏階。」
「公主喝醉了。」趙醒淡笑道。
「本宮沒有醉。」魏階閉上眼睛,躺回長椅里,「本宮從小便知道自己的命運,魏階,本宮是父皇為魏邤走上青雲路鋪的長階,是他腳下石,可本宮並非心甘情願,並非任人宰割,也並非認命之徒!」
「趙醒,你想帶將士回朔北,你想圈地為王,你我一起征戰多年,這些本宮全都知曉,」魏階睜開眼,臉色泛起醉酒的紅,「我能懂得你甘願背負反賊罵名,卻執意離京的用意,想必也會懂得我,為自己搏命,謀求太平永安的心。」
剎寂良久,魏階的笑很玄,很蒼涼,她像是風雨中飲血的荊棘,刺傷敵人的手足,望親眷直上青雲,自己鋒芒依舊卻只能躺倒雨中,殊不知旁人眼中示威的尖刺卻是她無名顫慄的驚。
「我醉了。」魏階自嘲一笑,抖擻精神。
言梔拿著孫澄音手繪的地圖,騎著汀芒繞了邕州一圈,巡視著地形,不知不覺又晃蕩至了歧砂關,也為看看是否有破關而來的雪鴞,或是送信的信使。
這已經是他第三回駐足在關前,凝視著白茫茫無邊無際的曠野。
「言梔!」
「言梔——你罪不容誅!死有餘辜!」徐讓塵撕心吼道,他竟單槍匹馬來到了歧砂關。
言梔在山崖之巔,歧砂關前俯視著拼命攀登的徐讓塵,雪地里滾出一道血痕,直到徐讓塵近在眼前了,言梔才發覺是他的手腳一路受凍皸裂冒了血。
「言梔!咳咳......咳咳咳,我來取你狗命!」徐讓塵捂著胸口,顫顫巍巍抽出一把匕首,直挺挺指著言梔的方向。
言梔無奈向後退了幾步,道:「先上來再說吧,免得一會掉下去。」
徐讓塵艱難攀爬,在日頭落下前總算抵達了歧砂關口,他癱倒在未化完的雪地之上,執著匕首的手始終不肯放下。
「來這幹什麼?」言梔跳下馬,蹲下問他。
徐讓塵忽地在地上翻滾起身,匕首架在了言梔的脖頸,狠道:「取你狗命!」
言梔兩指夾著匕首,微微挪開眼,狡黠一笑:「就你這樣還取我的命?過來慢慢說,說完再殺也不遲。」
「少裝蒜了!」徐讓塵紅著眼罵,「你說讓我同父親在酉時出城去暄州,又為何派刺客埋伏!」
「刺客?」言梔不禁皺起眉頭,道:「哪來的刺客,莫不是被人發現了行蹤?」
徐讓塵喘著氣,努力平復心中騰起的怒火,指甲嵌入手心,「是魏邤......肯定是他!他殺了我爹!他殺了我爹!」
「魏邤怎會知曉這件事?」言梔眯著眼問:「莫不是有人通風報信?」
「我又怎知!那天一切如常,我與父親要去古柳旁等辭盈,突然天上就炸起焰火,一回神便冒出一堆黑衣人追殺我們!」徐讓塵垂著石凳,眼中閃出殺意:「誰料我們寡不敵眾,為首的割去父親的頭顱......我要殺了他們!我要殺了魏邤!」
焰火......言梔摸著下巴,問:「什麼顏色的焰火,還記得麼?」
徐讓塵喘著粗氣,胸腔擡著肩頭起起伏伏。
「徐讓塵。」言梔乾澀呼喚他的名字,促使他清醒,「徐讓塵,說話。」
「青......青綠色,鮮少見的青綠色。」徐讓塵將僅存的一絲理智強拽回腦中,蹦出幾個字來。
言梔駭然道:「當真?」
「這又怎會假!」徐讓塵低吼道。
青綠色的焰火是呼延臻與言梔約定的信號,焰火出,地宮眾兵皆歸於呼延臻手下,不日只等毒蛇出動。
竟沒想到會這般快。
「定是魏邤!定是他!他不肯放過我!他殺了謝疏林還想殺我!」
「咚——」徐讓塵眼前頓時一片白茫,隨之而去的還有他的意識。
言梔轉了轉手腕,費力地將徐讓塵擡起,扛到了汀芒的背上,牽著馬打算將人帶回朔北大營。呼延臻與他約定,收復軍隊之時便會放出這隨身攜帶的焰火,以示言梔萬事準備周全,亦是他準備傾巢而出的訊號。
言梔牽著韁繩在雪地中走,斷定是呼延臻的異動惹得魏邤注目,地上的暗衛巡視發覺徐讓塵同房愈準備潛逃,這才使他起了殺心。
畢竟魏邤此人,寧可錯殺,也不肯放過一人。
他突然上馬馳騁起來,長鞭直指邕州城去。
「回來了?」祁歸遠頭也沒擡,道:「快回帳子裡去,趙將軍在等你。」
言梔將韁繩遞給祁歸遠,道:「煩請刺史大人替我安頓好他,此人千里單騎一人過了歧砂關,只剩半條命了。」
「這是徐、徐讓塵?」祁歸遠放下敲打戰車的鐵錘,驚道,再次環顧四周,言梔已向大營去。
趙醒捲起帳子,言梔正迎面而來:「你回來得正好,瞧瞧,誰來了?」
言梔側目往帳子裡望去,卻瞧見一個極其熟悉的身影。
「公子......您回來啦?」林隨意強顏歡笑道,他的臉色是毫無血色的白。
趙醒放下帳子,獨身遠去。
「你怎麼來了?江潛呢,沒和你一塊來麼?」言梔忙執起酒壺,為林隨意斟酒,「這兒水比酒貴,又是軍營,姑且忍耐些吧。」他素來知曉林隨意滴酒不沾,卻也只好出此下策,想著晚些去飲馬的小溪取上兩壺回來。
林隨意訕笑一聲,飲酒的動作有些生澀稚拙,「大人他......」
「他不是說還要些時辰麼?讓我等他兩個月,卻不想這一個月還沒到,他便將事辦完了。」言梔雙手執著杯,難以自持地露出微笑,「他還在議事嗎?倒也不是催他,便是隨口一問罷了。」
「公子......你聽我說。」林隨意垂下眸子,不敢看他。
「怎麼了?」言梔側首問,「可是來朔北的路不好走,受傷了?」
林隨意沉默不語,空氣中只殘存凝重。
言梔輕笑道:「我便說這路不好走,我來時也險些丟了命。」
「公子,」林隨意打斷道:「公子,大人、大人沒有來。」
「沒來?」言梔頓了頓,強撐出笑來:「那你來做什麼,不好好在夔州幫襯他,反倒來朔北尋我?莫不是討罰來了......」
「言梔!」林隨意放下杯盞,一個不穩打翻在地,他眼眶是驚心的紅,凹陷的眼球布滿細密的血絲。
「江、江大人......他,他死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