裕都

2024-09-14 12:39:55 作者: 為衣山人

  裕都

  裕都升起一枚火紅的太陽,懸掛在大相國寺的飛檐之上,仿佛觸手可及,朝官們將此景稱之為新歲大吉之兆,王氣蒸蔚之故。更有甚者竟稱之為是不久前廢黜東宮那位的緣故,廢太子並非明主,陛下決斷聖明,這才使得東君來賀。

  皇帝看著一封封奏表顏色未變,不愉悅,也不苛責,權當做是個笑話。

  可就這般鮮亮火紅的陽光,卻沒有漏進長信宮裡頭。

  魏籍臥病在床,新年過得慘澹無比,同樣囚於長信的卻還有段竹翕。只不過他是甘願如此,同魏籍受罰。

  太子被廢,長信宮所用之物並沒有缺了短,除卻禁足這一死令,其餘生活倒是照舊如常,反倒還落得清閒片刻。

  段竹翕此時方將太子衣物展於熏籠之上,蹲在一旁等候。

  

  「在東宮時,我常常夜中驚坐,便是擔心自己會落得如今這般的場面,如今夢成了真,倒也不如想像中那般的慘澹,唯獨你卻在我的意料之外。」魏籍轉頭看向他,又支撐起身子,原本的東朝之君,如今白晝披髮,寢衣是縞素般的白。

  段竹翕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,正好衣服干透,他拾掇起披在了魏籍身上。

  「跟著我,你這大好青雲路可就煙消雲散了,縱使如此,你還願意跟著麼?」魏籍自嘲一笑。

  「我的青雲路是殿下給的,是受殿下賞識,方才入東朝為官,如今殿下有難,我做不到獨善其身。既然小人沒本事搭救殿下,那便與殿下同罪吧。」段竹翕說著,幫他籠好了衣衫。

  魏籍道:「我記得你尚有老母。」

  段竹翕溫笑道:「母親同江府的奴僕們去了池照,池照風景宜人,四季如春,母親住在言府舊宅,比在裕都舒坦。」

  魏籍坐在榻上,手指卻摩挲著被褥,「這是長信宮......我母后的宮殿,這是我母后的榻,十二歲前我便住在這,即使封了太子也不曾踏足東宮。」

  「如今又是個十二年一晃而過,父皇想廢我,想了也整整十二年了,如今總算得償所願。」魏籍摸了把臉,沒有淚水,嘴角只有笑,「十二年,人生又有幾個十二年?」

  段竹翕呆坐片刻,出言寬慰道:「殿下是中宮嫡出,身處東宮時並未有太大過錯,外頭許多大人正想著如何幫襯殿下出去,殿下只需韜光養晦,靜候佳音。」

  魏籍擡眸,良久方冷笑道:「我天生便與父母親緣薄弱,地劫七殺入宮,出去了又能何妨,大敵當前,我不過是父皇腳下的螻蟻,任憑雍王把玩的傀儡。」

  段竹翕驚道:「殿下何必自貶?」

  魏籍的目光隨著幽閉的宮門而上,「本宮是太子......是君,他怎可把我囚禁於此?倒像是在囚禁深宮妃嬪,棄於永巷。」

  「倒不如一劍殺了我痛快,」魏籍闔眸長嘆,「他可以殺了我,分屍、凌遲,千刀萬剮!卻唯獨不能囚我於幽宮!」

  魏籍話音輕顫,宮外雪地濕漉漉,宮內也是。

  段竹翕忙道:「不、不是,陛下將殿下禁足,或許是念在父子情誼......亦或是並未有廢立之心!」

  「父子情誼?」魏籍像是聽了什麼玩笑,頓時大笑不止,「什麼狗屁情誼!你還不懂嗎?他是在羞辱我!他囚禁了母后,還要囚禁我!」

  「若有情誼,為何要讓那雍王爪牙燕蒼來宿衛東宮?褚嫻是我愛妾,可為何在她宮中竟搜出十餘處藏有麝香?我竟不知,她的宮人悉數出自沁雪宮。」魏籍咬牙道:「就連扣上的罪由也依舊可笑,什麼私通官員,什麼謀反之心?無非是魏邤漸長,封了王不久就要去封地,他等不及了罷了。」

  「就連你來見我,也算得上是一樁私謁之罪。」魏籍側首望他,神色憔悴不堪,深眸宛若死水無波。

  片刻,段竹翕震聲道:「正是如此,殿下方才要好生振作,不可讓江山社稷落入此等卑劣之人手中。」

  「竹翕出自寒門,天下百姓諸多苦難不可言說,也無處可說,段竹翕拜官是為了給天下人討公道的!而非眼睜睜看那江山落入賊人之手,自己效忠的廉潔之君卻悒悒如此,殿下若要求死,便權當做竹翕瞎了眼,忠心錯付。」

  「好一個忠心耿耿的寒門子弟。」門外忽然響出一道女聲,讓段竹翕的一腔熱血戛然而止。

  魏籍起身慢踱,冷道:「何人在此,竟敢擾我長信?」

  長信宮門緊閉,一旁輸送飯食的小窗突然打開,一疊果子遞了進來。

  「今日雍王生辰,陛下設宴,宴請百官,雍王念在兄弟情誼特差妾身前來送這果子,雍王說,望兄長歲歲安康,得償所願。」許鏡蕊說完便走,腳步聲漸遠漸輕。

  魏籍將那碟果子打翻在地,精緻的糕點果子滾在地上,瞬間變了形狀,慘兮兮黏在一旁。

  「來前聽說雍王新招了個女謀士,名叫錦心,或許她便是了。」段竹翕推測道。

  魏籍擡眼漫視鏡中,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,心中有荊棘藤蔓暗自生長,野蠻而又猙獰。

  謝宅的第一朵迎春花開了,開的比從前早,卻也唯此一朵。陸相宜穿好衣衫,俯身在榻上的謝聞枝鼻尖落了一吻。

  謝聞枝伸手拉住了陸相宜的衣帶,問:「現在回雲水?」

  陸相宜回眸道:「是啊,現在回去,算好時辰到何府,商戶正好來對帳冊。」他穿好衣衫,卻又滾回榻上抱他,「你呢?不去宮宴,不去王府,也不去洛府嗎?你哪都不去,就算是去長信宮也好。」

  「擔心我?」謝聞枝笑容疲倦。

  陸相宜將頭埋入被褥中,貪婪享受,不一會兒,話音里同樣沾了懶怠與睏倦,「洛塵笑就要封相,她非敵非友,你也不去賀嗎?」

  「不必去。」謝聞枝道,「當丞相可不是什麼好差事,不用賀,更何況只是丞相虛名,尚書令的權還在魏煦昭手裡攥著呢。」

  「此番升遷,倒不如不升。」陸相宜將腿掛在了謝聞枝的腰間,亂動著直教謝聞枝痒痒。

  謝聞枝放下他的腿,疲倦起身拾來衣物,道:「這般想來,我還須得準備些東西。」

  陸相宜坐在榻上,看他笨拙穿戴衣物,滿心愉悅:「那我便啟程回去。」

  謝聞枝送他出了府,陸相宜牽著馬沖他揮手道別。「到了雲水後......」

  「給你寫信。」陸相宜笑道,跨上了馬,「我先走了。」

  謝聞枝點點頭,他早不穿紅衣了,卻依舊在他心中燒得熱烈。

  方出城,陸相宜的馬還沒跑起來,一隻驢子便先晃到了他跟前。來者向他問好,話中帶著南厲口音,陸相宜聽著無比親切。

  「你是溪樾人?」陸相宜問。

  辛辭傷斜坐在驢上,笑道:「是啊,從小在溪樾長大,可我家大宅是在游京。」

  「溪樾瑞王府,游京舊帝都,都比裕都氣派。」陸相宜笑道,從袖中撚出一封信,交給了他。

  「言梔?」辛辭傷挑眉一笑。

  「他是我師兄,怎麼樣?」陸相宜道。

  辛辭傷藏好將流露出哀倦諷刺的神色,換做一副笑面:「南厲陸氏軍營中的前朝舊兵,以及我的親信,王、陳二位將軍,將皆聽你號令,但事成之後還請陸公子遵守諾言。」

  「世子放心便是。」陸相宜一扯韁繩,春風得意。

  與此同時,徐辭盈戴著羃籬站在古柳邊,猶記今日是言梔與他約定好,要送兄長及父親出城的日子,從此之後,徐讓塵帶著徐愈回暄州,裕都便只有徐辭盈一人留守。

  寒風不再凌冽了,卻也沒有暖,徐辭盈在古柳邊守了將近兩個時辰卻始終沒有看見親人的面孔,心中不由焦急起來,卻也無能為力。

  寂靜渾厚凝重,最難饒人。

  「徐姐姐。」

  徐辭盈心下一驚,側首追尋聲源。

  「徐姐姐,在這兒。」魏邤坐在馬車上,執著一把烏木扇撩開竹簾。

  徐辭盈訕笑兩聲,來到馬車前福了福身子,「見過雍王殿下。」

  魏邤笑時露出兩顆犬齒,稚氣未脫,「姐姐何必與我多禮?姐姐是在等人?」

  徐辭盈否定道:「看這古柳,不由想到了幾位故人,一時看入迷了,忘了時辰。」徐辭盈的聲音猶如潺潺流水般令人怡悅,身周散發沁人心脾的清香。

  「姐姐要回蘭香舫嗎?」魏邤慵懶擡眉。

  「是要回去了。」徐辭盈微微頷首。

  「本王送你回去。」魏邤語調堅決迅速,不容置喙,徐辭盈略吃一驚,神情卻未所變,蔥指搭著魏邤的手,輕盈便上了馬車。

  「多謝雍王殿下。」徐辭盈小聲道,魏邤多次與她同乘一車,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。

  魏邤卻不以為然,從身後拿出一個錦盒,錦盒散著幽幽木香,木香刻意,濃烈刺鼻,一反魏邤往常所用之物。

  「此物贈與徐姐姐,還請徐姐姐帶回蘭香舫,到了房中再看。」魏邤笑時不自覺側歪著頭,犬齒時隱時現,像一隻狼狗。

  徐辭盈方想要拒絕,卻被魏邤按住了手,「徐姐姐不必推辭,回去先瞧瞧是什麼,不喜歡再說。」

  徐辭盈只好接過那沉甸甸的木盒,「那妾身就恭敬不如從命。」

  不一會兒,馬車停在了蘭香舫外,徐辭盈抱著木匣上樓,微風浮動紗幔,夕陽纏綿。房內唯她一人。

  徐辭盈打開窗子,厭惡地瞥了眼木匣,刺鼻的木頭混著渾濁的氣味,她的雙眸也將近刺痛。

  「啪嗒」她打開鎖扣,輕輕擡起,突然猛地倒吸一口涼氣跌坐在地。

  木匣中盛放著房愈鮮紅的頭顱,血乾涸成了黑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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